第25章 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安如沒有立即放開手,她将古琴推回幾案的中間,聽到底部蹭過茶幾時發出的刺耳聲響,不像是木頭與木頭摩擦,倒仿佛金屬刮花玻璃。
君徵就站在門前注視着她的動作,她明明已經背轉身,卻完全忽略不了他的目光,肩後像貼了一段冷冰冰的浸寒刀刃,沿着她的脊椎骨一節節往上攀升。
古琴安然無恙地放好了,那段刀刃也停在了她的頸頸間,安如渾身汗毛直豎,倏地回轉頭去。
“我不小心碰到你的琴,”她試圖解釋,“對不起。”
君徵沒有出聲,他往外跨了一步,安如終于看清他的臉。
認真說來君徵的臉與平時沒什麽兩樣,他的表情依然淡淡的,處于沒有表情和看不出什麽表情當中那個微妙的區間,不熟悉的人肯定分不清二者的不同。
安如卻真真切切地知道,他生氣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掌握了透過表象看透君徵的本領,又或者是君徵此刻的憤怒已經形于外,如同重壓之下摧城的黑雲,在身體周圍布下了電閃雷鳴的結界。
安如霍然起身,戰栗感由腳底板開始往上升,這一瞬間她已經不記得眼前的人是誰,渾然忘了她曾經對他的好感與朦胧情意,只剩下本能主宰了全部意識。
君徵張開口,剛準備說什麽,就見她滿臉驚恐地退到離門最遠的角落,面色慘白,呼吸聲急促得像扯壞的風箱。
她的病又發作了!
君徵低咒一聲,沖上去握緊她的肩膀,為了防止她在掙紮中弄傷自己,幹脆使力把她按進自己懷中。
安如在渾沌中嗅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她腦海裏沒來由地就出現一幅畫面:遍地殘花,假山巅峰被雨水浸洗成半褪色的三角梅,樹下輕袍緩帶、巍峨古冠的君子。
凄凄潇潇,風雨如晦,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
“呼吸,”君徵在她耳邊重複提示,“跟着我,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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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美的聲線游絲般滑入她幾近封閉的世界,一點點纏繞上她迷失在黑暗中的靈魂,安如就像沉在水底,飄飄蕩蕩,無依無憑,卻猛然間被人拽上了水面!
她睜開眼,溺水般仰首朝天,喘息聲響得蓋過了君徵的聲音。
“藥……”安如從齒縫中艱難地擠出一個字。
“不行,”君徵斷然拒絕,“你不能一輩子都依賴藥物,你必須自己挺過去!”
安如根本聽不到他說了什麽,她的大腦中像有重拳在一拳一拳地敲打,震得她思維支離破碎,精神上的痛苦牽連肉/體,渾身不由自主地發抖。
她在君徵懷中發抖,帶着他也站立不穩,右肩橫撞上了牆壁,視線本能地掃向痛處,掠過茶幾上的琴。
有了,君徵精神一振,想到了能幫她的辦法。
部分PTSD患者會出現暴力或者自殘傾向,君徵不知道安如有沒有這方面的前例,他不敢放開她,兜手抄進她的膝彎,像抱小孩兒那樣團吧團吧地将她抱了起來。
他抱着安如走到茶幾前,自己先坐下,再把她困在他雙腿間,為了空出雙手,擡高下巴壓住她的頭頂心。
“噓,”他柔聲安撫她的躁動,“聽。”
君徵環抱住安如,雙手從她的手臂外側繞過來,靈巧地按壓上琴弦,須臾,琴聲如流水般瀉出他的指尖。
琴音或如潺潺清溪。
“這是流水。”
或似峰巒疊嶂。
“這是高山。”
還有她曾經點名想聽的。
“飛花點翠。”
伴随琴音,便如絮雪與落花飄灑,安如腦海中的那幅畫面愈加清晰:她站在橋上望向橋下的君子,他立于滿地殘花狼藉中,仍然風度閑雅,溫文蘊籍,和這世間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
在這個肮髒而嘈雜的世界裏,唯有他和他的琴聲超凡脫俗,內心與外表同樣美好。
他絕不會再傷害她。
……
安如深深、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身體停止了顫抖,伸出左手,輕輕地碰了碰君徵彈琴的右手。
琴聲戛然而止。
……
……
君徵反掌握住安如的手,他的手指足足比安如的手指長出一個指節,但兩只手都比例優美,指腹相交,連投下的陰影都仿若畫作。安如的膚色在昏暗的光線中帶了一點奶油的淡黃,君徵的皮膚卻仍是純然的白。
皚如山上雪,皎似雲間月。
安如心頭閃出這樣兩句詩,她低低地、沙啞地道:“謝謝。”
君徵将下巴從她頭頂移開,似乎想要垂首看她,不知為什麽又止住了動作。
可安如想要看他,就是現在,此時此刻,她熱烈地期望見到他的臉,純粹的美貌與音樂都能洗滌心靈,讓她忘卻煩惱,為她築起一個逃避傷痛的隐世桃源。
在該剎那,她覺得自己以往的踯躅都是自尋煩惱,好感,喜歡,愛,一個人的感情難道真的能按階段劃分得清晰明了?
不,她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從第一眼看到他便紮根于心中的念頭,僅此而已。
安如在君徵懷中動了動,努力擡起頭,她有好多話想跟他說,想看着他的眼睛說,她甚至體會到了周柏亞“我想要親口告訴你”的迫切心情。
君徵卻用臉頰壓住她的發頂,将她擡起頭的又按了回去。
“別動。”他把鼻尖埋入她的發叢中,閉了閉眼,睜開,目光投向他和她仍然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
安如乖乖地不再動彈,她這次發病恢複得比上次更快,而且還沒有吃藥,兩次都多虧了君徵陪在她身邊。單憑這點她就應該和他走得更近些。她想,方梓儀一定很樂意聽到這個消息,也一定更樂意去幫她“說服”陶仲凱。
君徵沉默許久,久到安如恢複了所有正常思維,開始感覺不安,與他交握的左手輕輕掙了下,從他掌心裏逃脫。
君徵的視線仍然停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上,安如則握住自己的左手,手指微微蜷了蜷,似乎還能感覺到君徵留在手背上的體溫。
他們同時開口。
“你願不願意……”
“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君徵從安如身後站起來,失去他的體溫和保護,在初秋的二十九度中,她冷得打了個激靈。
他沒有多作解釋,也不去看她此時的表情,彎腰端起他的琴,徑直走出琴室。
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