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努力地活着
“你做?”安如為難地問,“要去你家嗎?”
君徵察顏觀色,否定道:“不,我在城裏有家餐廳。”
餐廳=公衆場合=很安全,安如立刻答應:“好啊好啊。”
她的所思所想真是半點也不掩飾,君徵不禁想笑,調侃道:“我們怎麽過去,你能坐我的車?”
安如卻被他這一瞬間真實流露出的笑意打動,他這次甚至沒有笑出來,唇角也沒有勾起,只是一雙冷靜到冷漠的眼睛裏染上幾許溫柔,仿如春風吹皺的水波。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君徵露出些微疑惑,她才驀地反應過來,接着他的話道:“麻煩你給我地址,我可以自己過去,我們約個時間就行。”
君徵沒有意見,兩人各自掏出手機,安如終于如願加到了他的微信。
一點都不意外的,君徵的微信名就叫“君子”,頭像是他家那張古琴的照片。
安如新申請的微信號則名為“劫後餘生”,頭像是一張很像風景明信片的照片:遠處暮霭蒼茫,一線紅色的山脈幾乎與地面平行地延伸至目力盡頭。
君徵似乎很喜歡這張照片,安如發現他加了自己以後就盯着頭像注目許久,還特意去點擊它,将它放至最大。
“我有原圖,”安如善解人意地問,“發給你?”
君徵“嗯”了一聲,看到安如發送的圖片文件立即迫不及待地接收,又點擊放大。
原圖的清晰度自然遠遠超越安如的微信頭像,君徵把它拉得占滿手機屏幕,左看右看,颠倒屏幕橫看豎看。
他是真的喜歡,他的“喜歡”會如此坦率直接地表達出來,而不是像過去那樣為了向她獻殷勤不走心地誇獎。安如倍感欣慰,心想,她果然沒有看錯人。
兩人肩并肩在街邊徐徐行進,頭頂是香樟樹綿延了整條路的樹蔭,因為昨天晚上下了場小雨,細碎的圓葉又零零落落地鋪了滿地。他們都一時沒有話講,卻忽然覺得與對方不再是相識的陌生人,似乎離朋友的距離更近了幾分。
走到新小區的南門,安如堅持不讓君徵再送了,君徵并不勉強,取下其中一只購物袋遞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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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如接過,向君徵揮了揮手,轉身大步離開。
她租的房子離新小區也不過幾分鐘路程,安如走得潇灑,強忍着不回頭,心裏卻在默默倒數。
“一百、九十九、五十……三十八、三十四……二十一、十七……五四三二一!”
亂七八糟地數了不知道多少個數,安如頓足,假裝蹲下身系鞋帶,站起身時非常自然地扭頭瞥了一眼。
君徵果然還在那裏,他一只手拎着剩下的購物袋,另一只手揣在褲子口袋中,半仰首站在濃蔭流碧的香樟樹下,臉上光影浮動,一半光明,一半陰暗。
安如先以為他在望天,順他的視線轉過頭,卻不是雨後初霁的天空。
他看的是十一號樓的六樓,姜紅色尖頂下臨街的窗戶——
兇殺案的案發地。
……
……
君徵的微信半小時後發送過來,不但有餐館名稱,還介紹了最近的公交線路,附帶一張在地圖軟件上截下來的小地圖。
安如自己把餐館名輸進去又查了一遍,答案一般無二。
她收拾收拾東西,洗澡、梳頭、化妝,扔了滿床的衣物,好不容易才挑出一條勉強滿意穿出去不覺丢人的裙子。
約的是中午十二點,安如把一切準備好已經接近十一點了,她不敢再耽擱,也不管裙子和包包是不是相配,抓了個手包便匆匆出門。
在公交車站前等車的間隙,安如還是打了個電話給方梓儀。
聽說她要和君徵吃飯,方梓儀“哈哈”大笑了三聲,那誇張的笑聲極具穿透力地通過手機外放出來,車站內的衆人齊刷刷扭頭,安如慘遭圍觀。
她忍不住撫額,背轉身避開各式各樣的目光,小聲道:“別笑了,我就是想謝謝他,你幫我跟陶大哥說聲,僅此一次,今天以後我會努力遠離他的。”
“別啊,”方梓儀連忙道,“你別聽仲凱的,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我認識你這麽久,第一次看到你這麽喜歡一個男人,随随便便就放棄了多可惜。”
“喜歡”嗎?安如問自己,她對君徵應該還沒有到“喜歡”的程度吧?
“我沒有喜歡他。”她誠實地告知方梓儀,“他長得太好看了,我對他的臉有好感,對他的性格有好奇心,僅此而已。”
“這樣就夠了啊!”方梓儀卻出乎她意料地回答,“你以為男人和女人之間通常都是怎麽開始的?好感,好奇心,這都是一段關系開始的必要因素,因為有了好感和好奇心,你才會想要了解他,進而才會愛上他。”
“現在說愛還太早了吧?”安如失笑,“再說我有病,還被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的神經病滿世界追殺……我這樣的情況談什麽愛情……”
“安如!”方梓儀打斷她,“你還記得一年前這時候你在幹什麽嗎?”
不等安如答複,她續道:“你在醫院剛醒來沒多久,什麽也不記得,害怕所有人的接近,醫生說你甚至連話都不會講,喪失了所有出生以來後天學會的技能,可能永遠也不會康複成原來的樣子。”
伴随她的描述,安如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時光,奇異的是,作為當事人,她并沒有感受到方梓儀旁觀者的酸楚,她的記憶裏只有一片空白。
漸漸地,那片空白被渲染上顏色,或許是曾經的過往在她腦海中留下的痕跡并未完全消失,她學得很快,短短一年時間便跨越了嬰兒到成人的距離,重新掌握了她的人生。
“安如!”方梓儀充滿感情地呼喚她的名字,就像她第一次在醫院裏見到失去記憶的安如,她涕淚滂沱地沖進病房抱住她,無論安如怎麽掙紮,醫護人員如何驅趕,她仍然埋在她肩頭狠狠地哭了一場。
最後是安如反過來抱住她,哄小孩兒似地輕輕拍撫她的脊背,聽到她在自己耳邊一下一下哭得打嗝。
“哎,”安如柔聲答應她,“我聽着呢,不要哭,回頭姐夫看到會心疼的。”
她只有在這種時刻才肯叫陶仲凱“姐夫”,方梓儀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道:“你姐夫是頭蠢驢,大笨熊,天下最頑固的老牛!你別聽他的,你拼盡全力才能回歸正常生活,難道兇手一天沒被抓到,你就一天把自己封閉起來?那和坐牢有什麽區別?到底是懲罰兇手還是在懲罰你?”
“去談戀愛吧,”方梓儀鼓勵道,“去愛人與被愛,過去你也這麽對我說過,‘我們的職業逼我們看盡了人類所有的陰暗面,這個世界如此肮髒、嘈雜、乏善可陳,如果連愛都沒有,這麽努力活下去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方梓儀的電話挂斷了,安如上車,坐在搖搖擺擺的環城線窗邊,看着窗外流淌而過沿街風景,仿佛也看到了每天二十四小時在那裏上演的人生百态,離合悲歡。
是啊,如果連愛都沒有,她這麽努力活下去到底還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