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雨水(二)
江小郎将竟要親自背陛下蹚水!
此真乃奇聞是也。
眼看着江月心姿勢誠懇地分開腳蹲下了, 兩只手還和打晃的魚鳍似地亂招着,李延棠略略嘆了口氣,道:“你的身子也不太好,還是別背了。”
江月心無所謂道:“哪兒的話!只不過是舞劍的姿勢不能太利索罷了,背個人還是綽綽有餘!”
李延棠:……
成何體統!
——當然,這話,他可不會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小郎将,朕自己走過去便是了。”李延棠笑笑,還是婉拒。說罷, 便直接涉水步了過去,驚的溫嬷嬷連忙派人去準備幹淨鞋襪。
楊醫正不敢落後,連忙提了藥箱, 跟着自家陛下一路穿水上階,到了霍家的正廳。
霍青別迎出來, 帶着一群人迎接天駕。霍青別今日依舊穿的簡單,一件湖藍的袍子, 領口與袖上俱無什麽鑲飾,月綢的料子也有些陳舊了,渾似個家道中落的普通書生似的。但霍青別總有種特殊的氣度,叫人不敢輕易瞧輕了去。
李延棠提着濕噠噠的衣擺,從容道:“免禮。”
雖然他這句“免禮”說的雲淡風輕, 但被水浸濕的衣擺卻着實滑稽。那水裏有些污泥,黏在明黃衣擺上,瞧着格外狼狽。但李延棠渾似沒發現似的, 依舊笑得月朗風清。
許多人都在狠狠憋着笑,生怕自己不小心在陛下面前笑了出來,惹來聖怒。
陛下就算再與自家老爺親近,那也是陛下啊!
于是,正廳裏一片詭異的寂靜。李延棠垂了眼眸,清隽俊秀的面龐神情如常,恍若無事發生,就像所有人都沒發現他衣擺上的污泥。
大人能忍笑,小孩卻未必。霍辛瞧着李延棠濕噠噠的衣擺,還是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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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呃——”
霍辛笑了半個調子,就被溫嬷嬷急忙捂住了嘴。但是,這聲笑仍舊足夠響亮,足夠刺耳,足夠令李延棠波瀾不驚的面具裂開。
一旦有人開口笑了,江月心也忍不住,哈哈哈哈地指着李延棠開始笑了。
“哎喲,阿延,你絞下水……絞下水!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疼……”江月心瞧着李延棠衣衫狼狽的樣子,卻笑得東倒西歪。哈哈哈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廳堂裏。溫嬷嬷等下仆皆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飛了眼色過來,小聲提醒道:“小郎将!這可是陛下吶!”
一群人裏,也只有霍青別面不改色,淡笑道:“陛下與小郎将感情甚篤。”
一句話,便輕易地解了圍。
待李延棠去換好了衣衫,霍青別又讓自家兒子出來拜見陛下,照例讓小兒子開口背詩。一句“疑似瑤臺鏡”背得搖頭晃腦,讓李延棠無聲地笑了起來。
“阿辛倒是頗有右相的風采。”李延棠贊道,“也不知阿辛記不記得朕了?當年,朕也是抱過阿辛的。”
待李延棠問完了話,霍辛便扭扭捏捏地蹭到溫嬷嬷身旁,仰頭問道:“溫嬷嬷,小郎将是不是要嫁給陛下呀?”
溫嬷嬷一張笑眯眯的臉很是和藹,她刮了下小少爺的鼻子,悄聲道:“是呀,少爺真聰明。以後小郎将從咱們霍家跨出去了,就要嫁進宮裏頭,做皇後娘娘了。”
霍辛聽了,卻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咬着嘴角不發一言。溫嬷嬷只當霍辛是難得見到陛下,怯了場,并不多話,只哄道:“少爺日後定然是要常見陛下的,還是多多習慣為好。”
說談了兩句,李延棠便讓楊醫正去江月心房裏,瞧一瞧她這腿傷如何。這楊醫正年紀一大把,胡子花白,一雙眼卻是精光熠熠。他只瞧了江月心一眼,就道:“小郎将這筋骨傷的不重,養個兩三月,也就能好透了。”
江月心聞言,自是大喜。
楊醫正開了幾幅調養的方子,又叮囑她“不要動武太勤”、“不可碰酒”、“多食清淡”。江月心一水兒地點頭答應,神情欣喜。
待老醫正一只瘦手捉着筆,在紙上寫完了字跡細瘦的藥方子,江月心又犯了難。她想到自己羞澀可憐的荷包,小心問道:“大夫,這……這診金,得要多少啊?”
說罷,又偷偷瞄了眼藥方子,看到上頭名貴的珍惜藥材和不要錢似地寫着,一顆心又小小地跳了一下。“我家……有些窮,可能抓不起這些藥……”江月心很忐忑。
楊醫正愣了下,連忙道:“小郎将,您乃是鳳凰之身,老朽怎敢收您的銀錢?”
“做皇後,難道就可以白要人看病嗎?”江月心搖頭,耿直道,“那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的!”
老大夫險些被嗆住,連忙道:“老朽領着宮內的月銀,就是給小郎将這般的貴人排憂解難的。小郎将心性純樸,不必太過憂慮!”
江月心微怔。
——做皇後,還有這等好處嗎?
楊醫正瞧完了病,便踏出了天月居。李延棠在外頭候着,似個等待媳婦生娃、在産房外徘徊不止的爹似的。見楊醫正出來了,他便迎上去,仔細問了問。聽得江月心的身子并無大礙,養養就好,他便松了口氣。
宮內事務繁忙,李延棠不得久留,又問了幾句,便與江月心道別,說是要回宮去了。
“勿要喝酒。”他叮囑道,“朕知曉你愛喝酒,但多少要忍上一時。”
“好好好——”江月心笑答。
年輕的帝王瞧着她活潑生動的笑顏,眉眼亦微微彎起,露出溫柔笑意。旋即,他便叫人掌了傘,重回了轎中。他走得慢,身姿如拂雲帶玉,說不出的好看。江月心有些眷戀不舍地目送他上了轎子,在心底嘆道:不知道下一次見阿延,是在什麽時候?
李延棠上了轎,甫一坐下,那溫和的神情便變了。
他眉心微微蹙起,薄唇緊抿,溫潤面龐顯露出一分冷刻與暗沉,似在咬牙忍着什麽痛楚。半晌後,他将手指落在膝上,隔衣揉了一下,随即重重地靠坐下來。
外頭的小六子聽見了這重重的響聲,心知是陛下舊疾又犯了。
陛下少時颠沛流離,曾被人打斷過雙腿。後來他舊傷未愈,便冒雪舊人。鶴望原的大雪日天寒地凍,本就未好的傷經此折磨,便變成了難以驅除的陳年舊疾。每逢雨雪冷潮之時,陛下便會雙膝疼痛,幾要難以步行。
今日出宮前,小六子也勸過自家陛下,還是歇着為好。但陛下只說:“答應了的事兒,還是要辦到。”便忍着雙膝疼痛親自來了。
這一切,小郎将都是不知道的。
想到此處,小六子就嘆了口氣。
“嘆什麽氣呢?平白無故的。”轎子裏頭的李延棠聽見他嘆氣,便問道。
“回、回禀陛下……”小六子可不敢說實話,眼珠子一轉,便道,“是在想着那葉家大小姐的事兒呢。今早太後那頭的青羅姐姐說,太後娘娘透了口風,說是想讓葉大小姐給你做貴妃娘娘呢。小的一想到這事兒,就只想嘆氣個不停!”
轎子裏頭傳來一聲嗤笑。
“癡人說夢。”
***
陛下走後,小霍辛還時不時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着。霍青別輕輕拍拍霍辛的後腦勺,彎下腰來,溫和道:“阿辛日後有的是機會見陛下。”
霍辛卻愁眉苦臉的,說道:“小郎将要是嫁給陛下,就不能留在咱們家了,是麽?”
“是啊。”霍青別順勢摸摸長子的發頂,微嘆氣,“小郎将上京來,原本就是為了做皇後。我知阿辛你舍不得她,可小郎将總有一天要嫁人的。”
霍辛卻把頭扭得跟撥浪鼓似的,氣鼓鼓道:“哎呀!爹爹,能不能讓小郎将就住在咱們家呀?你在陛下之前娶了她,這樣,小郎将就會住在咱們家了!翠兒姐姐、溫嬷嬷也喜歡小郎将,沒人能比她更合适了!”
霍青別的手僵住了。
他直起身,眉宇間有些無奈之色,還有些哭笑不得:“阿辛啊阿辛,你可真會給你爹找麻煩。這話要是讓陛下聽見了,可是要殺頭的。”
霍辛可不懂什麽殺頭不殺頭的,童言無忌,他只是說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霍青別叮囑了一番,叫他日後不要再說這等胡言亂語,便催他去念書。
霍青別難得休沐,便沉下心來,專心陪長子習字讀書。過了小半個下午後,書房外頭便有溫嬷嬷扣門,焦急道:“老爺!不好了!”
“何事?”霍青別正握着霍辛的手描紅,筆下一個端端正正的“月”,寫得規規整整。
“小郎将她偷偷喝酒啦!喝醉啦!”溫嬷嬷少有這麽急的時候,“楊醫正可是叮囑過,萬萬不能讓小郎将喝酒的。她現在醉了,正管着院子裏的大黃狗叫陛下呢!”
霍青別:……
陛下啊!!
是臣之過!!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九叔:您什麽也沒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