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黃粱一夢
第二日,大雨傾盆,水龍盤走。
陶夭接到原大花的消息來到原家時,原大花正在楚儀的門前插着腰罵街,而被她罵得狗血淋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原定疆和李思危——他們黑壓壓跪在雨裏,像兩坨巨大的頑石一樣,一動不動。陶夭只是看着,都替他們感到刺骨的冷。
見陶夭來了,原大花這才住了口。她端着熱氣騰騰的茶缸潤了潤喉,沙啞着嗓子道:“陶姑娘來得正好,我嫂嫂一天不吃東西,就在那躺着發呆,你去勸勸她吧。”
陶夭拉過她來,壓低了嗓子道:“怎麽回事,好端端的為什麽打起來?”
原大花憤恨地瞪了一眼原定疆,又憋不住罵道:“為什麽,就因為他是個傻貨!一聽李思危說我嫂嫂去見哈吉斯了,簡直跟失心瘋了一樣,我攔都攔不住。還給哈吉斯砍傷了!那可是我嫂嫂的舅舅啊!我嫂嫂在世間的親人不多,哈吉斯算是對她頂好的一個……結果,就給吓傻了!不吃不喝!”她說着又來了氣,一下子沖進雨裏,一腳踹在原定疆肩上,罵道:“跪跪跪,跪有個屁用!”又一巴掌糊在李思危腦袋上,“你小子好歹先給哈吉斯綁起來問清楚了好麽?!這要是打仗,你謊報軍情要被軍棍打成肉餅子!”
李思危哼哼唧唧地求着饒,原定疆卻鐵青着臉任打任罵,硬生生忍着妹妹的鐵拳……他該打,如果打他的是楚儀就更好了!他請願她打死他!
陶夭見原大花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擊,不由苦笑一聲,忙推開楚儀房間的門走了進去。
屋裏十分安靜,彌漫着一股濃重的藥味兒,她走進裏屋,就聽到暖陽在苦苦哀求:“夫人,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你不肯吃藥,就喝點粥吧,餓了一天,怎麽使得呢?”
“原夫人……”陶夭一見楚儀,先吃了一驚,她這蒼白無神的憔悴模樣,哪裏還有那日馬球賽上嬌媚婦人的一點光彩!她心裏盤算了一下,走到她床邊坐下,溫聲道,“我方才聽大夫說,哈吉斯已經醒了,确實只是皮肉傷,他還說,下午換了藥,便要來看你。”
楚儀木然地靠坐着,全然沒有任何回應。
“原夫人……”陶夭握住她冰涼的手,“一切都好了,已經沒事了。只是男人們不懂事打架而已,都是皮肉傷。”
楚儀這才回了點神,但是她的淚珠卻一顆顆滾落下來,砸在大紅的被褥上,氤出一個又一個暗紅如血的小圓來。
陶夭坐得更近了些,将她抱進懷裏:“我知道你害怕,哭出來,就不害怕了。”
楚儀哭到中午,又昏昏睡了過去。哈吉斯過來看她,卻怕打擾她休息,也沒能進屋。
他看着廊外雨裏跪着的男人,雖然很想上去給他身上還一刀,卻硬生生忍住了。
索性他傷得也不重,就放過他這一馬吧,更何況——哈吉斯看看那緊閉的大門——還有比肉體的疼痛更可怕的懲罰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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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秋韻跑進內院來,見一群人正各懷心事,簡直不知道該找誰好。在她看來,不管找誰,都是亂上添亂。
“怎麽了?”哈吉斯忍着背痛龇牙咧嘴地問道,“和我說吧。”
秋韻此番已經知道了哈吉斯的身份,此時也顧不得什麽,忙道:“楚公子又來了,說要看我家夫人,我看他那模樣,肯定又是不安好心。”
當日婚娶鬧劇時,哈吉斯對楚雁北的尿性印象十分深刻,再加上後來調查楚儀的身世,更是覺得此人心術不正,忘恩負義至極。于是他小聲道:“我跟你去會會他。”
大雨依舊嘩啦啦地下着,楚雁北站在門檐下,見出來的人是哈吉斯,反而面上一喜,恭敬道:“舅舅,您身子可好些了?”
哈吉斯冷不防自己多了這麽個大外甥,一時竟不知該怎麽接話。
“舅舅,楚儀已經嫁做人婦了,她必定不願意與你回波食,但是我不一樣……我願意!我願意唯舅舅馬首是瞻。”
他這幾日一直在原家附近轉悠,哈吉斯被興師動衆地擡回來時,他就在附近。只言片語的話,再加上那日那昂貴的手钏,楚雁北豁然明白過來月珑真是何等身份!
一時間,他心頭的狂喜簡直按捺不住,他甚至把陶夭亦抛在了腦後,他若回了波食,便是那裏的貴族甚至王,屆時,他想要什麽樣的美女沒有?
哈吉斯豈能不看不出他那點可憐又龌龊的念頭?他心中暗暗道,此人倒是聰明,可惜從不往正道上用。于是他難得好聲好氣地對楚雁北道:“楚公子,我們為楚儀姑娘準備嫁妝,為了她搞出娶妻這麽荒謬的法子來,為了她又折返大周,卻連你書院的學費都懶得支付,你不想想為什麽麽?”
楚雁北神情一僵。
哈吉斯冷笑一陣:“所以,就算沒有楚金玉那檔子事兒,楚儀脫離楚家也是遲早的事兒,但是楚公子,楚儀的一切,都和你無關。你也別叫我舅舅,你我之間,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楚雁北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呼哧呼哧”,像一個風箱。
哈吉斯聳聳肩:“楚公子,楚儀不舒服,我就不招待你了,你先請回吧。”
“不!等一下……我和楚儀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一定有哪裏搞錯了!”
哈吉斯譏諷道:“你此時才想起來一母同胞,是不是有點晚了?你既然從前不記得,此時,也不必記得了。”
楚雁北僵硬的身子像是失去了意識的玩偶,而他的心中更是天崩地裂,就在昨日,他還以為自己将成為皇親貴胄,做了一夜美夢,可誰知,那只是夢,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明明他也是月珑真的孩子,明明他是長子,他比楚儀更值得他們關注,更值得他們費盡心力!哈吉斯是什麽意思,是說他不是月珑真親生的麽?那麽他的母親是誰?他的父親是誰?他楚雁北又是誰?
大雨漸停,淅淅瀝瀝的雨點在地上的水坑裏砸出一圈圈波紋,他那倒映在其中的臉,顯得那麽倉皇又扭曲。
他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秋韻不無擔心地低語道:“看他的模樣,仿佛很受刺激似的。”
哈吉斯并不知道楚雁北的性格,只是随意道:“說開了才好,省得他陰魂不散。”
秋韻遲疑了一下,也只好自我安慰:罷了,有原将軍護着小姐,怕什麽呢?
臨近傍晚,風停雨住,殘陽如血,陶夭從楚儀房中出來時,正看到慕雲漢在廊下坐着出神。
院子裏,原定疆依然像截木頭似的跪在那,而李思危則不知道被原大花揪去哪了。
整個原宅,破天荒地呈現出一種苦悶而蕭索的意味來。
慕雲漢一見到陶夭出來,便起身迎上來,将她籠罩在自己高大的身影下:“原夫人可好些了?”
“沒有,她一直嘟囔着要出家,說自己,會給別人帶來厄運……”
她這話說完,便看到跪在那裏死狗一樣的原定疆不安地動了動。
慕雲漢将她輕輕攏在懷裏,柔聲道:“你累了,去歇歇吧……”
陶夭軟軟靠在他肩頭,小小打了個哈欠:“我确實有些累,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日再來吧!”
“我送你。”
“不必了,就這麽幾步路而已。”陶夭又看了一眼原定疆,附在慕雲漢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麽。
慕雲漢聞言訝然:“即便如此,她還是要出家?”
“她不叫我們說……”陶夭遲疑道,“你是不是還是和原将軍說一下比較好?按照原夫人的性子,我覺得她自己是不會說的。”
“好。”慕雲漢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你不必考慮這些事情了,先回去休息吧。”
原定疆是沒有見過慕雲漢這樣耐心又溫柔的模樣的,若是沒出眼前這檔子事兒,他勢必會學學他,再笑話他一番,得個樂子。
但他此時卻一點找樂子的心情也沒有,他像是餓了十多天的熊,渾身綿軟,使不上力氣來,他甚至連沖進去求楚儀的勇氣也沒有!他變成了一個等待死刑的囚徒,滿心的茫然和混沌,摸不到方向。
慕雲漢送走了陶夭折返回來,站在他身邊,終歸還是不忍心,輕聲道:“原夫人有身孕了。”
“嗯?”他愣了一瞬,才堪堪反應過來。
“你也別急着高興,她驚吓過度,胎象不穩,能不能留得住還是個問題。”
像是混沌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光,原定疆蠢頭蠢腦地又問了一遍:“你是說,她懷了……懷了我的……崽?”
慕雲漢冷笑:“怎麽,你覺得不是你的?”
“呸!”原定疆又氣又笑,又驚又喜,像是突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躍而起,便預備往楚儀屋子裏沖。
“原大蟲。”慕雲漢叫住他。
“怎麽了?”他喜滋滋地站住。
慕雲漢微微笑道:“第二個條件。你可千萬留住了楚儀姑娘,我不想被你整日騷擾。”
原定疆會意過來,咧着大嘴一樂:“我肯定要留住她,你嘛,我該騷擾還是要騷擾!”說完,他嚎叫着“楚儀”的名字,一溜煙進了屋。
此時正是雨後,又快要到了夜間,空氣中濕寒之意大盛。雖然霜兒和湘兒都烹了熱茶來,卻趨不走冷意。阿笙此番陪着慕雲漢來得匆忙,連手爐也沒備,雖然已經命了下人去取,卻怕時間太久讓慕雲漢過了病。于是勸道:“相爺,這天氣太冷了,惹了雨氣容易生病,不若先回去吧。原将軍這裏,一時半會兒應當也沒有什麽事故。”
“再等等吧,不差這一會兒工夫。”
他話音初落,突然一個黑影落在院子裏,急促道:“相爺!”
慕雲漢神色一變:“你不護着陶姑娘,回來做什麽?”
甲衛惶然急促道:“相爺!陶姑娘她被人擄走了!”
茶杯應聲落地,慕雲漢猛地起身道:“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