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中漣漪
過了仿佛很久,也可能只是幾刻鐘的時間,原定疆聽到慕雲漢的腳步聲向他走來。
“走吧。”他的聲音淡淡地響起在身後。
他走過去,幽深的眼,像一潭無波無瀾的死水。
原定疆急忙跟出去,看到慕雲漢站在太陽地裏,身子晃了晃。
“你沒事吧,”他比侍衛先一步扶住了他。
“沒事,”慕雲漢輕輕推開他,對着院子裏驚懼的女孩們道,“下面死的那個姑娘,來的當日你們都在吧?和我說說,是什麽情形。”
女孩們面面相觑一陣子,一個大膽的率先道:“大老爺,那姑娘是前幾天來的,至于前幾天,我們也不清楚,畢竟我們被關在這裏,不見天日,也不知時間。”
又有一個補充道:“這裏每天給飯也不是固定時間,但是一天最少也能有一頓,我們吃了大概有五頓飯?所以,不是三天,就是四天吧。”
“恩,大老爺,她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因為實在太吓人,咱們一開始都不敢圍上去看,後來……後來我說想要給她吃點東西,才發現,她已經……已經死了。”
此時有捕快進來道:“相爺,仵作來了,是不是可以叫他下去将屍體先擡出來?”
慕雲漢點點頭,沒說一句話,走了出去,原定疆急忙跟出來道:“你要去哪啊,我跟你去!”
“我去找沈漣漪。”他神色木然,一鞭揮下,負鹿吃疼,箭一樣□□出去。
“喂!沈漣漪在這裏,你要去哪找啊!”原定疆急忙也牽過自己的鹿來,忙不疊地跟上去,“你等等我!”
他心裏想,慕雲漢一定是瘋了,沈漣漪的特征他看過告示也知道,這個女人确實是沈漣漪無疑了,他還要去哪找!
事實證明,慕雲漢确實是瘋了,他拿着沈漣漪的畫像去問每一個窩點的看守,問每一個被解救出來的女孩,他甚至不顧禦史的阻攔,拿着鞭子不顧趙文正死活地抽了他一頓。趙文正痛哭流涕,一再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算打死他也沒有什麽可以招的了,慕雲漢才被原定疆蠻力地架開。
“那麽,現在,慕大哥他……”原大花憂心地給哥哥端來熱水擦臉。看今日原定疆回來要死不活的樣,她便知道他這一天一定過得十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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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疆吸了點毛巾的熱水氣兒,總算回了點神,疲憊道:“根本不肯休息,說是抓着了一個掮客,之前幫着交易過一些姑娘,他就又去問那個人了。”按說原定疆的體力,是操練一天還能生龍活虎和小弟們喝酒到深夜的,可是如今只是陪了慕雲漢一天,他感覺真是快要嘔血了,回來灌了十碗茶,依舊是覺得嗓子眼兒冒火。
原大花小心道:“那……地牢那個……”
原定疆揉着太陽穴道:“就是沈漣漪沒錯,老鸨都來認過了。”
“可是……臉都毀了,她怎麽認出來的……”原大花不甘心,老鸨就知道她是何特征麽?她真的真難想象沈漣漪忍着劇痛死在那陰暗泥濘中時又該是何等的絕望。同時她心裏又憐惜沈漣漪那樣俠肝義膽神仙一樣的姑娘,最後竟然好人沒好報,落得了個如此下場,想到這裏,原大花眼眶一濕,便滾落下淚來。
相爺那麽喜歡沈漣漪,此番定然是心都碎成粉末了。
原定疆難得溫柔地為妹妹擦了擦眼淚,解釋道:“沈漣漪一開始入白案樓是練舞的,被一起的□□使壞,從臺子上摔了下去,摔斷了腿,故而她後來只習歌藝。只是那摔斷的骨頭再長回來,多少會留下痕跡。仵作驗過,說骨傷符合老鸨描述的傷情,所以,這千真萬确是她了。”
“那你還不和慕大哥說?”她急道。
原定疆提到此處便氣不打一處來:“我怎的沒說,他們都不敢直接同他講,只得先和我說了叫我去轉達。可是他一定是累得腦袋不清醒了,我說什麽,他都裝沒聽見。我又不能打他一拳叫他理智過來,他還同我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原大花一顆石頭心聽着都覺得心疼了,她癟着嘴,幽幽嘆了口氣:“我常聽人說,至親的人死去,人一開始總是不相信的。總要沒了希望,才會斷了執念。慕大哥他,想來也是如此……”
“可是我看他這執念,一時半會兒斷不了了。”
等到天剛亮,原定疆便輕手輕腳地起了床,他用冷水抹了把臉,打算去找慕雲漢。誰知才走出院子來,正趕上勇叔在晨練,見他出來,笑道:“将軍大早,可是去找相爺?”
“恩,我去牽鹿。”原定疆說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将軍稍慢,昨晚上相爺身邊的人就傳話來了,相爺那鹿吃不住他這樣沒日沒夜的跑,将他颠下來自己跑了。相爺倒是沒受傷,就是昏睡過去了,現在在捕院呢,你今兒晚些再去罷。”
“唔,應該給他點些安神的香料,叫他好好睡一覺。”
“這個将軍大可放心,昨兒安國侯爺從瀚瀾城回來了,知道相爺摔着了,叫了侯府的名醫去為他診治。說是無妨,睡一覺也就大好了,已開了安神的香料和藥草。安國侯本還說着聖上之意要宴請一番,只是我看相爺那個模樣,難……”
原定疆搖搖頭道:“等他睡醒了,就想明白了。”
——莫怪春風遲,吹得漣漪晚。
——我是白案樓的沈漣漪,慕大哥包了我一個月。
——我舍了命幫你,難道還不夠?要怎樣才能證明?
——難道就因為我是個□□,我就活該下賤,不配有尊嚴麽?
——你想叫我做姨娘,我還未必看得上呢!
——天下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相信你可以保護我的。
——相爺真是個溫柔的人啊……
“沈漣漪……沈漣漪……”慕雲漢念着她的名字,猛然睜開了眼。他雙眼空洞地瞪着帳子頂,許久,突然捂着胸口痛苦地縮成了一團。
他覺得心裏像是什麽東西在絞着他的肉,鈍痛傳遍了四肢百骸,那個名字成了魔咒,成了刀片,成了鋼錐,成了尚未長好的傷疤,他此刻終于清醒地意識到,他失去了她,永永遠遠失去了她,那個讨厭的,可愛的,靈秀的,聰慧的,善良的……
他再不可能看到她狡黠的笑,清澈的眼。
慵懶的畫舫中的她,悲傷撫摸着傷疤的她,惡作劇說腳崴了的她,笑伏在被子牆上的她,被長發吞噬的她,午後卧在群花叢中的她,義無反顧做誘餌的她……許許多多的她,直到最後,都變成了黑暗裏慢慢等着死神到來的她。她只能蜷曲在肮髒的泥濘中,連掙紮都沒有力氣……
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發過誓要保護她,不讓她有一點閃失。她的脖子還上帶着他給的氣哨啊,她死前有沒有拼命地吹着,幻想着他可能會從天而降呢?她死的時候,是不是非常恨他呢?
慕雲漢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手掌的肉裏,他的手心攥出了血來,可是任何痛都難抵他心頭的痛,他恨不能替她死在那裏。後悔麽?他真希望自己重未答應過她的提議,真希望當時沒有叫她同柳娜姿一同離開,真希望自己能立即找到她。
他曾經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可是他太遲鈍,太愚蠢。
希望在她惡作劇時,可以對她笑一笑。
希望在她唱完曲時,贊一句此曲只應天上有。
希望在她靠在自己肩上的時候,可以撫摸一下她的頭發。
希望在她哭的時候,緊緊抱住她。
希望在她親吻自己的時候,也吻在她的臉頰上。
希望自己可以親口告訴她,他從來不曾想過要她做什麽姨娘,他要的,是明媒正娶,他不在乎天下的悠悠之口,他不在乎宰相之位,他只是想要每日見到她。
只是如此而已。
沈漣漪……
當慕雲漢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原定疆已經在了門外不知候了多久,見他出來,原定疆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小心道:“喂,你……還好吧?”他看到那房中地上滿是淩亂的稿紙,最近的一張上淩亂寫着:“……碑如冰,勞牽挂,睡芳骨,待何人。”
慕雲漢漠然:“沒什麽不好。”
他那本來就冷的眸子,如今越發像是凍了千年的寒霜,一直冷進了心底。
原定疆觑着他神色不太對,故意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來,道:“走吧,我知道你心裏過不去,所以你得喝點酒,一飲解千愁。”今日安國侯又重提宴請之事,他便只得央了柳景元和原大花去應付一番,自己則拎了兩壇酒,過來找慕雲漢。
“唔,你慢點,這是這裏的虎骨酒,辣着呢!”原定疆見他灌水一般灌自己,險些要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喝得差點沒嗆死。這酒辣,勁兒也大,原定疆被迫随着他灌了幾碗下去,已經開始眼前轉圈了。
小白臉子那點酒量連只菜雞都喝不過,這是要喝死自己?
“漣漪,”慕雲漢倒在石桌前,突然捉住他的手。
原定疆“噫”了一聲,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要甩掉他:“我不是沈漣漪。”
“漣漪……”慕雲漢手勁兒極大,反而攥得更緊了,“是我害了你,都是因為我是不祥之人啊……”
原定疆此時酒勁上頭,也有些稀裏糊塗的,他也倒在石桌前,嘟囔道:“好吧好吧,你要說什麽,就快說啊……”
“對不起,漣漪……對不起,我該一直陪着你,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喜……”
“恩?我沒聽清後面那句……你……你再說一遍?”他把腦袋湊了過去。
回應他的,是慕雲漢沉重的呼吸聲。
第二卷 楚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