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帝連夜去長生殿,與太後幾乎反目,幸而德妃及時趕到,勸和了母子。此事瞞不過各宮眼線,很快便為中宮和重華殿所知。
德妃辦到了連皇後和貴妃都做不到、抑或不敢做的事情,一時間,不僅兩宮大感威脅,連後宮也是猜測紛纭。若不是何貴妃與曹皇後出閣前在京中閨秀圈就不對盤,若不是何家與曹家在朝堂上是泾渭分明的兩個派系,大概曹皇後都已經想和貴妃冰釋前嫌來結盟了。
此事一出,翌日中宮就病體稍愈,所以隔了一日,諸妃嫔又要如常前往中宮請安。
謝令鳶卯時便醒,在宮人服侍梳洗下,換上了德妃的正裝,早早去了坤儀殿。
坤儀殿的一切規制,都要比麗正殿高一級,華麗而不張揚,端莊盡顯。謝令鳶落座後,其他妃嫔也紛紛到齊,落座後都在安靜等着皇後。
未幾,皇後在宮人的攙扶下,走入了正殿。先時還在八仙過海的各路妃嫔們,瞬間打起了精神,跪直身子,向她行禮:“妾給中宮殿下請安——”
何貴妃的禮行得端莊卻也最敷衍,麗妃行禮簡直如同跳舞一般恨不得吸引所有視線。謝令鳶則規規矩矩,她才被皇後敲打了,此時可不能在禮節上被挑出什麽岔子。
皇後和善笑笑,請衆人落座。她不算極美,寬額豐唇,看着莊重,是個大氣長相。衆妃落座後便開始閑話日常,不過近來,所有人最關心的事,莫過于後日,為天子慶生的宮宴了。
“本宮已經禀了太後,長生殿回了說不得大操大辦。也是的,如今邊境正在同北夏、西魏對峙着,若真開起戰來,糧草辎重都要用錢,何況去歲又剛走了啓興門。咱們身為女子,不能為陛下排解國事之憂,那就以伺候好陛下為本分,也是咱們的榮幸。”
“去歲走了啓興門”是個委婉的說法,晉國有規制,将士遠征得勝,凱旋歸來時從春明門入城;若是打了敗仗,則從啓興門回來。去年冬月,晉燕兩國于五原郡邊境開戰,吃了敗仗,下月還要接受與北燕和談,少不得納歲貢了。
皇後嘆了口氣:“本宮向太後求了,在後宮小小辦個家宴,不請那些外命婦,前朝也不辦國宴,就咱們後宮姐妹們,各有才藝的都使出來,為陛下祝個酒。”
皇後此言一出,其他妃嫔臉上紛紛浮現出驚喜之色。露臉的好機會到了,她們紛紛笑靥如花:“謝娘娘體恤姐妹等。”
何貴妃一哂,昨夜裏德妃勸下了皇帝和太後的争吵,今日裏皇後就施恩後宮了,看來皇後無嗣,也是焦急沒底的。
聽着衆人議論,謝令鳶心想,原主啊,你那洋洋灑灑、字字珠玑,絕對語驚四座,寫法對偶頂針,平仄抑揚頓挫,氣勢驚天動地,情愫百轉愁腸,典故學富五車,內涵韋編三絕……的祝酒辭,終于是可以派上用場了。
不枉你特意動用麗正殿的私賬,從外面搜羅了那麽多孤本,我一定會讓你死得瞑目的。
她坐在德妃的席位上,聽着她們或恭維或打趣,目光在人群中略過,觀察其他妃嫔。
八夫人中,貴妃自不必說。淑妃二十出頭的模樣,圓圓臉,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是禮部尚書陶虔之女。賢妃出身大世族沈氏,看上去老成持重,似乎有二十五六了,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眼睛如深潭千裏,看不到一絲光,十分清靜無為的樣子。
目光掃過搔首弄姿的麗妃,接下來是九嫔。
錢昭儀看到德妃的目光掃來,臉色卒然一變。想來那日被扔到天上,差點碰觸房梁的心理陰影猶在。謝令鳶朝她溫柔一笑,她便一怔。
片刻後,謝令鳶看到,自己的星盤上,居然收到了來自【天府星君】的一點聲望……
“……”謝令鳶現在可以基本确定,錢昭儀此人,大概是有一點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自己的聲望竟然全是吓出來的。
白昭容安靜跪坐着,見謝令鳶望過來,回以淡淡一笑,唇角浮現小小的梨渦,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清美。
林昭媛坐在白昭容一旁,眼睛三分之二是眼白,也是漂亮的,卻總覺得有點刁蠻難惹。尤其她看向謝令鳶的眼神,不知為何,總覺得其下隐藏着深邃敵意。
武修儀正捏着嗓子咳嗽,她長得十分英氣漂亮,額心的紫藤花钿更是勾勒出幾分宛然。可惜攤了個羸弱身子,不一會兒便有些氣喘,面色虛如白紙。這樣的人兒……抱起來當是十分容易啊。
謝令鳶心裏甫一冒出這個念頭,就開始了嘆息。究竟造的什麽孽,她現在看着美女,就想着要怎麽抱她們??
當年在娛樂圈撕得水深火熱的豪情,仿佛已經是上輩子了。
只但願皇後不是九星之一,畢竟——讓一國之母的皇後,抱着德妃的大腿跪地唱征服,謝令鳶會覺得整個晉國都被她禍害了……
衆妃嫔商議了半晌,皇後似也疲憊了,便點了清商署出身的白昭容,叫她與錢昭儀一道籌劃禦宴獻藝之事,便推說倦了,散了衆人。
。
謝令鳶跟着衆人行告退禮,跨出門檻時,在美女如雲中,一眼又瞅到了武修儀。
一來武修儀個子高,比謝令鳶還要高,又不彎着膝蓋走路;二來她英氣漂亮的臉,和弱不禁風的身子,實在是對比反差太強烈。
謝令鳶早盯了她很久,一時精神大作,磨刀霍霍。
其他妃嫔路過,見德妃目露淫光,大駭之。
謝令鳶思忖着,武修儀所居住的儲秀殿,距離中宮和紫宸殿都比較遠,往儲秀殿的方向,人是越來越少的,遂幾步追上前,輕聲喚道:“修儀妹妹~”
武修儀是後宮裏年紀最小的妃嫔之一,今年只有十六歲,叫一聲妹妹不為過。
武修儀還未回頭,她身邊的貼身丫鬟先開口了,聲如洪鐘,氣震山河——“見過!德!妃!娘!娘!”
……謝令鳶差點被震暈過去。
她一邊拍着耳鳴的耳朵,一邊想,這武修儀是怎麽回事,自己嗓門難聽就罷了,還帶了個聲如洪鐘的宮女在身邊,這簡直是讨人嫌的節奏啊?随便誰都不想上前跟她們說話了,一個辣耳朵,一個震耳朵!
就連體弱多病的武修儀,都被這一聲大嗓門震得頭暈,蹙眉教訓道:“聽音,你又忘了收斂。這宮中可不比沙場,驚擾了貴人,本宮也保不得你。”
聽音慌忙跪下請罪:“驚擾了德妃娘娘,奴!婢!有!罪!”
謝令鳶再次捂着耳朵,心道這丫鬟名字取的可真應景。
武修儀輕咳兩聲,嬌喘微微:“娘娘恕罪,聽音的父親乃是軍中傳令官,聽音自小跟在校場,習慣了在六軍中傳令,經常收不住嗓門的。”
謝令鳶剛從聽音的大嗓門裏緩過來,又被武修儀的沙啞嗓音再一次傷害……她翻着白眼想,你們別說話,本宮就算你們将功折罪了。
陽光晴好,二位妃嫔身姿綽約走在前方,宮女內侍識趣知禮地慢了幾步,跟在後面。謝令鳶先起了個話頭:“不知修儀妹妹禦宴上打算獻什麽才藝?”方才她觀察得清楚,其他妃嫔興高采烈,唯有武修儀靜不做聲。
武修儀聞言輕咳一聲:“臣妾不才,就獻一曲歌,唱家父在邊關聽的民謠《張女從軍行》好了。”
就這嗓子……謝令鳶嘴角抽動,正習慣性想說“那真真是極好的”,差點咬了舌頭,硬生生轉折道:“想來陛下是會喜歡的。修儀妹妹涉獵甚廣,這曲本宮都未聽過呢。”
她記得武修儀是出身懷慶侯府,家中世代将門,果不其然,提起這些,武修儀才仿佛有了點興趣:“姐姐閨閣之秀,飽讀鴻儒詩書,這些邊關歌謠是士兵編唱的粗鄙調子,您沒聽過也是正常。比起沙場殉國的悍婦将軍,我們女子還是喜歡聽花間小令拍按香檀,更為美妙。”
不知為何,謝令鳶總覺得她話裏有一抹極淡的諷刺。她轉而笑笑:“這可不見得。若沒有将軍沙場殉國,又何來女子花間小令……啊呀!”
她正與武修儀言談甚歡,忽然腳下一崴,驚呼一聲,就往一旁武修儀身上倒去,慌忙伸出手!
要抱上了!
說時遲那時快,武修儀輕巧地後退一步,避開了德妃突如其然的懷抱。她的宮女聽音眼疾手快,上前托住德妃,才不至于讓德妃摔倒在地。
幾個宮女上前,謝令鳶被宮女扶正,武修儀一臉關切地迎上來:“娘娘無礙吧?怎的路都走不穩了?”
這要讓謝令鳶走正兒八經的宮鬥模式,她現在已經端出了德妃的架子,要呵斥武修儀了。眼見德妃差點摔倒,武修儀不但不相扶,竟然還躲讓開,此等行徑,不但是對德妃不敬,還沒有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然而,想到天道給她的奇葩任務,謝令鳶也只能含恨一笑:“今兒妖風太大,本宮方才被吹倒了,倒是終于體會了修儀妹妹弱不禁風的感覺……哎呀!”
她正說着,左腳絆右腳,驚呼一聲,又朝武修儀身上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武修儀輕飄飄地往前大跨了一步,避開了德妃一鼓作氣再而衰的懷抱。她的宮女聽音又眼疾手快的,把謝令鳶給拉住了。幾個宮女湧上前,慌忙請罪。
謝令鳶再度被武修儀的宮女扶正身子,她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本宮今兒換了雙新鞋子,穿着怎麽也不利索,你看,說着又差點摔倒了。不過武修儀真是讓本宮驚訝,步子這麽大,身手頗為利落啊。”
武修儀眼神閃爍,以宮扇掩面,屈膝行禮道:“娘娘過譽了,臣妾方才恰好腿有些抽筋,往前伸了伸筋骨,是以碰巧罷了。”
她一邊說着,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德妃一路上百般試探,難道自己的僞裝,被她看出來了?
武修儀正驚恐地反思是不是自己漏了陷,謝令鳶已經瞅準了她忐忑難安的模樣,幹脆霸王硬上弓,再次張開博大胸懷,迅速把她往自己懷中一攬!
……又抱了個空。
“……”謝令鳶低頭,武修儀正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蹙眉如西子般呻吟:“臣妾今日葵水,實在腹痛難耐……”
謝令鳶:“……”你就讓我抱一抱,好麽。
她心裏犯起了嘀咕,這武修儀說是體弱多病,然而自己幾次想抱她,都被她各種輕巧而不動聲色地躲開,身手極為伶俐,究竟是碰巧,還是扮豬吃老虎?
自己這一路走得東倒西歪的,沒理由次次都給武修儀躲了去吧?
在宮道衆目睽睽之下,屢次強行霸王硬上弓,自然是不妥。想到這裏,謝令鳶聲音沉下來,以德妃的口氣發號施令:“本宮那裏有太醫局制的黃芪紅棗丸滋補氣血,還有真臘國進貢的大海子,可以清咽潤喉。武修儀就跟本宮去一趟麗正殿,品一品麗正殿的顧渚紫筍,本宮也有些話想敘敘。”
她一邊說,一邊給身後星使使了個眼色。星使得了她暗示,二人心有靈犀,迅速先回麗正殿布置去了。
謝令鳶心中充盈着勢在必得——蕭懷瑾不準她和後宮嬉戲,她就關了麗正殿的門,小黑屋裏,想方設法也能抱到武修儀!
德妃的話說的極為客氣,倘若推了就是不識好歹了。武修儀還想說什麽,謝令鳶危險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得輕輕嘆氣,行禮道:“如此,謝娘娘美意。”
她聽說過德妃從前是什麽樣的人,動不動就會給低位妃嫔責罰的,她不能由着德妃在光天化日下将事情鬧大。至于進宮關了門,她總是能制服得了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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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聘聘婷婷,議論着後日的宮宴一事,倒也頗為投趣。半柱香後,便走回了麗正殿。
麗正殿殿階附近與麗天園相連的小徑,沒有鋪漢白玉,此時地上還有淩亂花枝。二人笑語盈盈,踏出一步,武修儀忽然一腳踏空!
她一腳陷進了深坑裏!
說時遲,那時快。
只見德妃娘娘飛身上前,伸出玉臂,宛如西湖斷橋上,與許仙再相逢的白素貞,皓腕一伸,就要抱住武修儀。
“修儀妹妹!”
然而武修儀雖一腳踏空,卻靈巧地移換重心,迅速穩住了身形。
反而是德妃一下子收不住,“噗通”一聲,眼看要栽進坑裏了,她慌亂之下,下意識地伸手抓撈,武修儀來不及閃避——
謝令鳶的手從她繡了紫藤的對襟大衫和蔽膝上劃過,一把抓住了一個略長的物事,穩住了身形。
武修儀瞬間痛得面色扭曲,咬唇不讓自己喊出聲!
聽音飛身上前,一把撈起德妃,謝令鳶慌忙松開了手,手中觸感猶在。
她站直身子,秋風吹過,落葉紛飛,她和武修儀風中對立,二人衣袂飄飄,在這秋風落葉中茫然對視,微張着嘴。
她方才扯了個唧唧……
但武修儀不是妃嫔嗎?
男人居然也能須尾俱全地混進宮……莫非皇帝他其實是個斷袖?
還有方才的始作俑者——星使!他接了她回麗正殿布置小黑屋的命令,卻竟然拿了鐵鍁鋤頭,吭哧吭哧在門口挖了個深坑?
你這坑,坑到的分明是自己人好麽?
俊俏少年還在遠處,眨巴着眼,邀功地望着她——這坑挖得可深了,他還花費心思掩飾,此刻得意地仰着小臉等待誇獎。
“……”謝令鳶已經可以确定,面對如此深坑,都能避得如此不着痕跡且輕巧,若說武修儀是個病美人,後宮其他妃子大概都要躺進黃土包唱“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了。
二人呆滞半晌後,武修儀才跪下,找回聲音:“請德妃娘娘恕罪,是明玦唐突了。”
這聲音不加掩飾,沒有捏着嗓子,終于不再辣耳朵,而是變聲期中略帶沙啞,還算沉穩的少年音。
謝令鳶更是如遭雷劈。
妹子……不,漢子,分明是我唐突了你啊。
光天化日之下,二人只得先回麗正殿。
片刻後,麗正殿正室,一道珠紗簾子垂下,隔絕了內外。
謝令鳶坐在簾子後面,扶額,她覺得很苦惱。
武修儀坐在簾子外面,扶額,亦覺得很苦惱。
方才那個擁抱,謝令鳶确實是感覺到了【武曲星君】的星氣,然而怪誕的是,這種星氣十分模糊,連本該屬于武曲星君的九星宿運詩,都看不太清。
這完全不似她先前抱住錢昭儀和宋婕妤那般,看得到清晰無比的星盤。這顆星辰,莫非是錯投了男胎,出了什麽問題?
謝令鳶揣着困惑,面上做平靜狀:“修儀盡可放心,今日咱們姐妹……姐弟倆,就交個心。你既入宮,必然是有苦衷,本宮體諒,只是你需得實話道與我,否則本宮身為德妃,卻知情不報,也是難辦的。若你能講清緣由,本宮自不會捅給陛下知道。”
一棒子威逼加利誘,這怪誕事情涉及到她的任務,無論如何也要查明。
武明玦嘆了口氣,既然揭穿了便不再扭捏:“此事說來,是話長了。我是懷慶侯世子,有一個龍鳳胎姐姐,叫武明貞。”
這是一出漫長的血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