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只見德妃娘娘忽然步子一停,回眸一笑,摸出了一條紅色緞帶,向着面前一群青春俏麗的女子勾出了一個複雜的笑容:“妹妹們,姐姐陪你們玩——彩蝶撲花吧~”
彩蝶撲花,是這個時代,豆蔻閨中的女孩子們最常玩的游戲,一個人蒙住眼睛扮彩蝶,其他女孩兒則是花朵,彩蝶站在原地數十個數,花朵們自由奔跑躲避,待十個數數完,花朵們定住不動,蒙眼的彩蝶便開始撲人,誰被撲到了,就成為下一個彩蝶。
同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可以确定,德妃眼中閃過的那一抹光,不是她們錯看。她們惶惑地對視一眼,又聽德妃笑盈盈道:“大家敞開了心扉,素日裏有什麽不痛快的不自在的,都忘了才好,這次本宮做先,陪你們玩。”
……後宮排位第三的德妃娘娘,願意屈尊,陪她們這些六七八品的小宮嫔,玩彩蝶撲花這種閨閣少女游戲?
若說是有陷害……卻也沒有什麽意義。
可就算衆人不明其意,心下防備,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一派歡喜。若有誰敢推辭,那是不識擡舉。眼下德妃賞光,橫豎躲不過,衆嫔也唯有謝恩。
西苑,虎豹房。
此地專為天子豢養寵物取樂,蕭懷瑾在此養了十三頭老虎、獅子、豹子,他每日總要來逗一逗,看着野獸困于牢籠之中,不得施展其力,只能陰鸷、焦灼地走來走去,他會覺得由衷地有趣。
今日,他逗弄着最喜歡的吊睛白額虎,聽它撞着籠子嘶鳴,卻又想起昨日德妃一番梨花帶雨的傾訴。
仙居殿前的思念之語,字字含淚。饒是他不信這宮闱裏有真心,可是德妃為他而死,卻讓他再也無法負她。
蕭懷瑾嘆了口氣,把活物扔進籠子裏,看着它們撲食,心想,無論如何,擡腿之勞,去看看德妃吧。
念及此,蕭懷瑾輕裝常服,只帶了幾個侍從,特意存了心思,沒有預先知會麗正殿,想着給德妃一個驚喜,她定然也會喜極而泣。
蕭懷瑾沿着禦花園的通幽曲徑,慢慢踱步到了麗天園。
麗天園中,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清菊香染秋色濃。
蕭懷瑾氣定神閑,月白色常服被微風吹起衣擺,他負手而行,一國之君萬人之上的尊貴,從舉手投足間信步傳遞。心裏卻想着,德妃見了他,大抵會是很高興的。
他的內心,甚至浮現出了一幅如工筆般詩情畫意的畫面——
謝令鳶花容慘淡,愁雲為衣,倚在美人榻上讀着《花間詞》。忽聞身後腳步聲,她愕然回首,杏眼黑瞳,映出自己款款而來的身影。登時雙目含淚,猶如蘭花泣露,唇畔泛起笑意……
美人雙淚垂,總叫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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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嬉笑聲,從花叢後面傳了過來,如黃鹂鳴翠柳,莺燕婉轉,天籁悠然。
“我在這裏,來呀!”
“啊哈哈哈哈~小美人,別躲呀,讓我抱一抱~~”
“德妃娘娘,我在這兒呢~來抓我呀,你來抓我呀!”
“美人兒別跑!看我捉你~~~”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蕭懷瑾困惑不已,麗正殿的宮規未免太差勁了,宮女們竟然敢在麗天園玩這些嘈雜游戲,公然喧嘩,教她們禮儀的掌儀姑姑應該拖出來杖斃了!
等等,她們說……德妃娘娘?昨天跪在他面前,哭訴相思成疾的德妃謝令鳶?不是說為了他衣帶漸寬人憔悴了麽。
德妃這是在做什麽?
天子心中的想象自然被打碎,他再往前走了幾步,分花拂柳,眼前豁然開朗——
就看到了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德妃謝令鳶正被一塊紅緞蒙着眼,那紅緞鮮豔,映得她皮膚瓷白,紅唇皓齒,別有一番情趣,動人心弦。她聲如黃鹂,笑得歡暢,走幾步抱住了一個美人;又摸索了幾步,抱住了另一個美人,對方發出驚呼,然後是歡笑聲……
這些女子的衣着打扮,寶林穿的藕粉色祥雲裙,禦女戴的雲月冠,采女穿的石青色絲緞襦裙……竟然都是連他還沒有臨幸過的一衆後宮美人。
也就選秀時,遙遙看了一眼,便由着皇後安排去了。
他記得九嫔之位,是根據《禮記》君子九容來設的,九嫔必須嚴格恪守——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
然而德妃如今嬉笑作為,與九容之中的哪一容都絲毫不搭邊界。
。
蕭懷瑾正想斥德妃不成體統,卻又忽覺此景怪異。他記得謝令鳶素來愛争寵,她心胸狹仄,許多妃嫔都不喜德妃,那這些寶林、禦女、采女,怎會與她嬉笑得如此興味?
如此歡聲笑語,甚至是他這個天子都沒有辦到過的。一時間,蕭懷瑾甚至生了一絲惱怒。
一旁內侍屏氣凝神,看着天子陛下神色不豫,來的路上的雲淡風輕統統不見。
蕭懷瑾這些年還是練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很快琢磨出了深意。德妃大抵是想吸引他的注意,畢竟她若真的想玩,麗正殿寬大的地方,何處不得其樂,又何必跑到與禦花園相連的麗天園——皇帝偶爾散步的地方呢。
雖然又是争寵,但畢竟是較從前進益了,懂得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有的宮嫔警惕心強,眼角餘光瞥到一抹龍紋,內心咯噔一下,轉頭便見身材修長的皇帝陛下,正站在花叢一角之後,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們。
“噗通通——”
十幾個女子惶恐不已,瞬間跪成了一片,遍地是鮮豔:“嫔妾給陛下請安——”
謝令鳶聽得周遭忽然安靜了一瞬,接着是齊齊的請安聲,心道壞事,她已經快搜查完了,怎麽蕭懷瑾好麽蔫兒的這個時候來了?
臣妾不是不受寵嗎?
德妃與宮嫔厮混于一處,要說成體統,也沒多體統,要說違宮規,也算不上——八夫人本就有權力召見下位妃嫔,此處也算是劃給德妃的園子。
但上位者難免心思複雜猜忌,謝令鳶思索着,需要向天子解釋,以免被誤解。
謝令鳶心間轉了片刻,立即扯下眼上紅緞,把天子想象成金叽獎的影後獎杯,頓時就熱淚盈眶:“啊!陛下!您,終于來了!”
。
蕭懷瑾質問的話,被這熱淚盈眶,瞬間堵了回去。
德妃的驚喜與感動,仿若等待了多年,渴盼了多年,眼中只此執念。他都不知該作何回應,才能不傷到她。
于是,天子不豫的神色,逐漸冰消雪融,上前親自扶起了謝令鳶:“愛妃不必多禮。”
謝令鳶察言觀色,臉上适時地飛過兩抹紅雲:“陛下,臣妾數日不見您,便邀了後宮的姐妹們,來園子裏賞菊,興致到了,玩得有些忘乎所以。”
蕭懷瑾矜淡地“嗯”了一聲。
謝令鳶見天子陛下似乎不介意,轉眼一錯,只見身後跪着的女子們,雖不敢擡頭,神情卻是眼巴巴的,那渴盼卻又礙于森嚴宮規、不敢擡眼的模樣,讓她心下一動。
“既然有幸見到陛下,不妨讓諸位姐妹陪您玩一下,散散心。姐妹們嬌俏動人,臣妾與之玩樂,仿若忘卻世間煩憂,這等好事兒總不能讓臣妾一個人讨了去,陛下不妨也來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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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看着手中的紅綢,也看到了她們的渴盼。
這種滋味,他是懂的。他猶記得很多年前,落雪紛紛,他坐在殿門口高高的門檻兒上,或者西郊馬場的偏間裏,等待有人來接他。
萬裏銀裝裹素,漸漸的,點紅踏雪而來。他站起身翹首以盼,是二皇兄騎在馬上。
記憶裏的哥哥姿容靜美,貴妃喜歡叫他穿紅衣,鬥篷在皚皚白雪的風中輕舞,襯得膚色極白。見了自己後雖然神色淡淡,卻還是坐在馬上向自己伸出手來。
而自己便會很高興,很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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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被這塊紅綢,擊中了沉埋多年的回憶,蕭懷瑾将它系在眼睛上,淡淡一笑:“罷,就與你們玩一道。”
謝令鳶上綜藝節目玩過各種奇葩游戲,對這種簡單游戲一點興趣都沒有,幹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石桌上擺了點心瓜子,她一邊嗑瓜子,一邊琢磨。
這些宮嫔裏沒有星君,範圍已經縮小一圈,明日找個由頭,再把那些美人、才人叫來,搜尋一遍便好。
蕭懷瑾不知道,德妃已經又打起了他的美人、才人們的主意。他方才鬼迷心竅,跟宮嫔們玩起了豆蔻少女才玩的彩蝶撲花,玩了一盞茶時辰,各種脂粉香氣混雜着撲入鼻息,仿佛灌入百彙穴,他又忽然沒了興致,意識清明——這是在作甚?
明明不喜歡她們莺燕招展,明明厭煩脂粉氣乃至恐懼……明明只是突發奇想,來看一下德妃而已……女人見識短淺,湊在一起除了勾心鬥角,便只能做些無聊事了,而他堂堂君子,怎能在這裏,陪她們一起無聊,虛度光陰?
為人君者最忌憚被窺視心聲、操控意圖,此刻,他忽然覺得被德妃冒犯了。
蕭懷瑾扯了紅緞帶,宮嫔們嬉笑的聲音戛然而止,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把目光移向一旁端坐的德妃,謝令鳶時刻注意他的動靜,屁股底下如坐彈簧,迅速彈起身,放下手裏瓜子,跪地道:“陛下可玩得盡興?陛下聖德,體恤我等姐妹,姐妹們還不快謝恩?”
她帶頭跪下,諸位宮嫔也趕緊跟着跪地,便聽謝令鳶溫聲勸谏:“陛下,後宮諸位姐妹們,自小長在深閨,不能如男子那般出門遠行,看天地之博大,人文之廣袤。她們豆蔻時,少有的樂趣,便是同夥伴們一起,這樣玩樂。”
今日懷惴惴之心而來的人,有些詫異——若說德妃為了籠絡人心,竟然為她們請命,這恩情也太大了。
她們位分低,只是逢初一和十五,才能觐見皇後太後。那些高位妃嫔,多是高高在上,家世卓然,她們即便想要投靠,于對方也沒有太多利用價值。
所以無論德妃存了怎樣的心思,至少她能體諒她們苦楚。
謝令鳶其實是見縫插針地鑽研“藍顏禍水”任務。她還在勸導:“而今入了宮,是不如閨閣中自在了,若不見您,總是寂寞。今天陛下開恩,纡尊陪妹妹們賞玩,臣妾許久未聽到這樣歡笑,真希望以後能多與姐妹們一道游樂,若陛下願撥冗而來,就更是人間美事了。”
正說着,星盤忽然出現在眼前,在神秘瑰麗的藍色光芒中,她訝然看到,那根标記【聲望】的銀色指針,居然動了!
謝令鳶愣住了,居然漲了聲望,她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