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夢境
苗宛彤的夢境很雜,很亂。
“彤彤, 年師傅要去押貨, 你想去麽?”
苗宛彤從門後探出個小腦袋來:“爹要去嗎?”
“爹還有其他事要做, 彤彤想去外面看看嗎?”苗景龍坐在樹下, 桌上擺了一壺茶, 一疊糕點。苗宛彤邁着小短腿跑出來,先塞了口小甜糕, 吃得急,噎住了, 小臉通紅, 苗景龍給她倒了杯茶。
“關外有些京中不曾見過的小玩意,不想去嗎?”
“要去多長時日呢?”
苗景龍停了下來, 他低頭看了眼還只及自己腰間的小女兒,想着桂花樹下還埋着幾壇女兒紅,也不知幾時能看見他家小彤彤能成家, 夫家人好不好,苗宛彤這小性子能不能被包容。
他長嘆一口氣:“要出關的, 得去好長時日呢。”
“那我還是不去了罷, 我若不在家陪着爹爹,指不定爹你多寂寞呢!”
苗景龍仰頭笑了起來, 笑得眼眶裏氤氲起了霧氣。
“要在家裏懶,那就去給我練刀,我看看你最近幾日有沒有精進!”
一提起練刀,苗宛彤整個人都慫了, 她迅速地拿了兩塊糕點,然後撒丫子就跑。
苗景龍雷聲大雨點小地沖着苗宛彤吼道:“你可別讓我逮着你啊!”
苗宛彤笑嘻嘻地回過頭來沖着苗景龍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跑得沒影了。
苗景龍喝了杯茶,卻又慢慢地蹙起了眉心。自打五靈譜的存在流出之後,已有人時不時就來镖局找死了,再這麽拖下去,镖局怕是保不住了,怕就怕,宛彤還這麽小。
入了冬,冷得緊,待到入夜,苗景龍回房間教苗宛彤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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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宛彤習得不甚認真,老是來來去去地張望,苗景龍一巴掌拍在了苗宛彤的腦門兒上:“習字就好好習字,你看什麽呢?”
“習字又不頂用!”
苗景龍反問:“那什麽有用?出門不跟別人講道理的嗎?”
苗宛彤特有所感:“打服就行,刀下能沒道理?”
苗景龍被他家閨女這驚世駭俗的觀點給震懵了,又好氣又好笑地覺得他閨女又說的沒毛病,然後他便真笑了起來:“那你可得将功夫學好了,若哪天你的道理敗在了別人的刀劍下,你才知道難受。”
然後他寫下了四個字。
破而後立
“記住這四個字。”
苗宛彤識字了,在這個年齡段,她已經習過這四個字了,可将四字并肩而立,她茫然不知所解,只好回過頭去問苗景龍是何意。
苗景龍先是一怔,沒有立馬回答苗宛彤,臉色幾變,又長嘆一口氣:“我若知道是何意,也不會輸了。”
“爹爹那麽厲害,輸給了誰?”
“一個更厲害的人。”
苗宛彤聽不懂,又低頭看向苗景龍寫下的四個字,聽苗景龍低啞的嗓子開了口。
“破,破前之束縛,破心之成規,從而站起來。”苗景龍說罷看向苗宛彤,“你記住了,先要破,而後,要站起來。”
“站起來!”
苗宛彤頭痛欲裂,再擡頭時發現書房無人,她跑着去推開門,發現整個镖局淪為了地獄,四處都是死人,年師傅準備的貨物沒了,連馬匹都死相慘烈。她抖着小腿又往前走,嗓子裏帶着哭腔,輕輕地喚了一聲:“爹。”
四下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只剩枝頭站着的鴉,凄凄厲厲地啞叫兩聲。
苗宛彤又向前走,跑去正廳,跑去後院。都是死人,镖局上下,所有人,沒一口|活命。
“爹。”
她不敢再往前走,轉身就跑,跑出了苗家镖局,扯爛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将苗景龍給自己買糖剩下來的銀錢貼身收了起來。苗宛彤邊跑邊扯亂了自己的小發髻,這小髻還是早晨苗景龍為她梳的。她哭着用泥往臉上抹,又往身上抹,撿了一塊還算尖利的石頭,割爛了自己的衣擺、褲子,又在自己的胳膊上、腿上割了些傷口。
她亦不敢擡起頭來逃,就京城裏的乞丐聚集地裏去尋了一處無人的地方,又被乞丐們先欺負地打了一頓。
苗宛彤不吭聲,心道等她找到刀,她要殺了這些欺她辱她的雜碎!
她支楞着耳朵四處聽探着苗家被屠滿門的消息,可是除了在找一個聽也未曾聽過的五靈譜外,便什麽也沒有了。
等到某一天,樂清蹲下身擦了擦苗宛彤臉上的泥:“你根骨極好,可願意跟我去三清觀,做我樂清的關門弟子?”
那時苗宛彤擡頭眨着眼睛看着樂清,樂清生得副慈眉善目的模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苗宛彤便鬼使神差地沖着她伸出了手。
明知道此時誰也不可信,但苗宛彤就是喜歡樂清,因為樂清是第一個在她難堪的時候,蹲下來與自己說話的人。與來去匆匆的只撒幾枚銅板,便趾高氣揚低頭看人的人不同,也與那些就着你低谷便上前痛踩的人不同。樂清尊重他人,說話時看着苗宛彤的眼睛,苗宛彤便覺得她可信。
伸出了手來握住了樂清的手心。
樂清長嘆一聲,握着苗宛彤的手就往三清觀的方向走。
苗景龍在世,除開他信得過的和押貨的兄弟們認識苗宛彤外,外人沒人識得苗宛彤。所以待樂清将苗宛彤打扮幹淨,發現苗宛彤眉眼清秀,一顆極有特色的小痣壓了一色的缱绻,眼尾一勾就是風情韻味,這孩子的模樣生得忒好。
“叫什麽?”
“苗宛彤。”
樂清點頭,是苗家唯一的血脈了,死完了。
世人眼裏俗世凡塵,逃不開功名利祿這四個字,無辜稚子,被拖入塵世,平白沾染這些龌龊事兒。如今這心仿佛是銅牆鐵壁澆鑄,眼裏容着山川河流,心裏裝的卻是家破怨恨。小兒僞裝多少都會被樂清識破,偶爾看到苗宛彤低頭咬牙不語,她便知道那些血流在她的心頭上。
樂清将斬魂刀給苗宛彤帶了回去,看着苗宛彤驚愕的眼神輕輕地笑了笑:“前方那苗家镖局被屠,這刀淪在市集被販賣,本是把好刀,落入他人之手未必可惜,你如今雖是我弟子,但還沒一把趁手的兵器,我三清觀雖習的三清劍,但你若喜歡這刀,也可拿去試試。若你想學三清劍,我便再讓人去給你尋一把好劍回來,這刀……”
苗宛彤輕輕摸了摸那把刀:“師父你幫我收着,我跟師父習劍,若哪天有緣能習刀,我再跟師父讨!”
樂清點頭,站起身時背對苗宛彤長長地嘆了口氣,心思深,想法缜密,哪裏像個幾歲小兒。
苗宛彤便跟着樂清上了三清觀,掌門樂茗在看到苗宛彤時冷哼了一聲:“出門一趟,撿了個破孩子回來,這孩子你想收去做弟子?”
“是。”
樂茗白了樂清一眼,拂袖而去。
苗宛彤站在樂清身旁,記住了樂茗的臉,以及她看自己時的鄙夷。
樂清帶着苗宛彤先去洗了個澡,她親自給苗宛彤擦身子,擦得苗宛彤眼淚簌簌往下掉。樂清捧着她的小臉,嘆她心思再深也還是個孩子:“怎麽了?給你擰疼了?”
苗宛彤搖頭,哭得更大聲了。
娘親去得早,家裏伴着自己一起長大給自己洗漱的小姐姐們都在只剩一具具冷冰冰的屍體,躺在苗家镖局,沒了生息。
樂清七手八腳地哄着,好不容易哄得苗宛彤歇息了下來,擦幹身子換了一身小道袍,又将頭發挽作髻固在腦袋上。她又領着苗宛彤在觀中四處看看,熟悉着環境。
樂清教苗宛彤三清劍法時苗宛彤會故意讓自己顯得笨拙些,生怕被自己師父發現自己是有功夫底子的。但從苗宛彤開始拿劍開始,這些底子就從她的一些小細節上透了出來,而且每一個細節都透出苗宛彤極好的根骨和基礎。她領先于觀中剛來的所有師姐妹,樂清當作沒看見,她當作沒有。
所以樂清在教導她時往往會将她往更晦澀難懂的招式上領,苗宛彤時不時坐着一想就是一整天,待想通時高興得快飛起來,可又不敢被師父發現了。
她想得到樂清的表揚,又要在樂清面前裝個傻孩子。
直到她在門前聽到樂茗提起苗家,提起五靈譜,樂清與她起了争執,她才退了兩步,想着樂清接自己回來的種種。
自己的小把戲,原本都被樂清看在眼裏。
她被小師妹拉走,再回道去尋樂清時,只剩一具屍骨。
樂茗!
殺了她,殺了她!
她心頭如巨石砸碎,氣都喘不上來。
她又做着吊兒郎當的無事小弟子,卻偷偷地從師姐妹中學習劍法。每次師姐妹們下山,她都會找些理由跟着一道去,然後跟着各路高手偷偷地學。
她艱難地走,艱難地去學。
樂清曾說,就算不懂,先學下來,慢慢磨,總是會明了。
她便一一學了下來,拿回去慢慢地磨,磨出了一身讓人覺得邪門兒的功夫。
然後她便從去雲峰掉了下去。
然後呢?
然後呢?
然後有一個姑娘,救了她性命,她又踽踽獨行,又于殷岘的手中斷了兩手,失了一身功夫。
不!
不是踽踽獨行!
這一路還有一個姑娘與自己同行,還有兩個孩子,細聲細語地叫自己師父。
手斷了,功夫沒了,殷岘死前,只念了四個字。
破而後立。
何為破,何為立?
苗景龍跟自己說破前之束縛,破心之成規。
何為束縛,何為成規?
“站起來!”
苗宛彤心道我站不起來了爹,手斷了,腳無力,刀也沒了,想護着自己不被欺負,但總是被壓在地上,掙紮不起。
“站起來。”
苗宛彤想破口而罵。
站不起來了!她站不起來!
她疼!渾身都疼!
我他娘地站不起來了。
苗景龍卻看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嘆了口氣,苗宛彤睜眼看到苗景龍時哭了起來,她極少哭,還是好些年前罷,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家破人亡師父也沒了,她哭作一只小花貓,再之後,就再也沒哭過了。
沒想到在看到苗景龍的時候她又沒忍住,眼淚先跟着掉了下來。
“彤彤,沒了就沒了,但你還在。”
“乖,站起來。”
可是沒了就全沒了,如何能站起來?
苗宛彤哭得直砸自己的頭,眼裏的淚水包不住。
“破前之束縛,你是被從前的所學所得給束縛住了手腳,并非你自己的手腳斷了。破心之成規,你活得太規矩,平日裏如何教導你的,爹不要你俠肝義膽義薄雲天,你站起來,好好生活,有怨有怒,有喜有樂,就夠了。”
苗宛彤心頭一愣,眼淚簌簌往下落。
她支着膝蓋,半支着身子,想站起來。
天旋地轉之間,她突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