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捧殺
懷柔宮。
“我是誰……”
宗宗凄然笑道:“我是誰……我誰都不是……我誰都不是……”
妤兮沉沉看着她:“甘怡到底對你做過什麽,讓你如此恨她?”
宗宗嘶聲道:“她害死了桑白!她害死了桑白!”
妤兮不由看向自己的身體:“桑白不是還沒死麽?她只是昏睡了不是嗎?我們不是一直都在找她的元神嗎?”
宗宗搖搖頭:“桑白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甘怡偷走了她的靈境,搶走了她的夫君,還奪走了她的尊主之位!桑白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她的元神散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妤兮心頭一揪,啞聲道:“什麽叫再也找不回來了?你不是說被什麽法器封印住了嗎?”
宗宗哭道:“沒有什麽法器……她就是散了……她想找回靈境之門,可是找不回來了……再也沒有了……她的元神也就那麽散了……”
妤兮蹙眉:“所以從一開始……你就不是想要找桑白的元神……而是想要殺了甘怡,替桑白報仇?”
宗宗失魂的搖頭:“我沒有辦法……如果我說報仇,你們都不會幫我的……她是紫桑山的尊主……沒有人敢殺她……沒有人願意趟這趟混水……沒有人……沒有人……”
妤兮痛心的看着她:“你若覺得她是兇手,為何不去玄都玉京或者通明宮去告她?”
宗宗蒼白而無力的:“沒有用的……連老尊主都不相信我……誰會相信我?她沒有親手殺死桑白,可是桑白确實因她而死!”
…………………………………………
天龍殿。
夜色悄然降臨,月龍珠開始揮灑柔亮的光芒,殿中的一切都似披上了一層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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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亭的眉頭在光芒中一點點的平展開來:“不管宗宗是誰,既然他們沒有懷疑到我頭上,我就有辦法。”
侍女急忙道:“什麽……辦法?”
唯亭挑了挑嘴角,看向還在床上昏迷的甘怡,又看了看甘怡仍然洞開的靈境之門:“你知不知道,靈境是可以吞噬另一個靈境的?”
侍女嗫嚅了片刻:“尊夫是想……把桑白的靈境丢進去?”
唯亭沉聲道:“如果不毀掉這個東西,玄都玉京的使者早晚會注意到我跟桑白的事情有關,到時候我再怎麽掙紮,都脫不了幹系了。”
他看向甘怡:“趁着她現在沒有意識,我們将那匣子丢進去,等她醒了,我們就告訴她,是她癫狂之後,自行将這靈境吸進去的,屆時她就算是為了自保,也不會将我推出去!”
侍女哆嗦着捧起那個象牙匣子:“尊夫确定要這麽做麽……或許你現在把靈境之門還給桑白,還能落個從輕……”
唯亭呵斷她:“住口!我堂堂紅桑一族的後人,紫桑山的尊夫!我怎麽可能去被玄都玉京發落?我怎麽可能讓我那些族人看我的笑話!”
他一把奪過那匣子,一甩手就要丢進甘怡的靈境。
那幽黑的洞門,偶爾還有天龍之焰的火星飄散出來,在周遭的黑暗中尤為亮眼。
那飛過去象牙匣子上,已經沾上了一點猩紅,眼看就會被靈境給吸進去,卻在下一個瞬間,嗖的一聲,被什麽術法給吸到了門口。
唯亭和那個侍女大驚失色,一起朝門口看過去。
那個象牙匣子,此刻正被一個黛色長袍的翩翩仙者拿在手裏。
是那個被甘怡說來自玄都玉京的使者,椒圖子。
唯亭大驚,怔了片刻後忙不疊撲過去,惶恐道:“使者!使者聽唯亭解釋……”
椒圖子冷冷打斷他:“難怪公主在進靈境之前特意囑咐我來盯着你,原來她早就看出來你有問題。”
唯亭只當他說的公主是桑白,急忙搖頭:“不,不……這個東西是公主自己給我的,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騙的,是她自己給我的……”
椒圖子冷眼看着他:“不好意思,你剛才的話,我全然都聽到了,你騙桑白殿下說這東西不見了,才害得她強行召喚,乃至于魂飛魄散。”
唯亭一窒:“我……我不知道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而且……而且這最多只能算是借物不還,算不得多大的罪孽……”
椒圖子冷笑一聲:“那現在呢?你還是不知道這東西對她有多重要?”
唯亭噎住:“我……”
椒圖子道:“你不僅知道重要,而且還知道嫁禍給甘怡!”
他指向象牙匣子:“桑白殿下也算于你有恩,你怎忍心如此對她?”
唯亭道:“是她一直在騙我!她一直說自己是未來的尊主,我們紅桑一族,一直都是和紫桑皇室聯姻……我生下來就注定要嫁給紫桑的尊主……我沒有選擇……”
椒圖子打斷他:“什麽叫沒有選擇?紅桑那麽多後人,也沒見所有人都嫁給皇室,為什麽就你一個人沒有選擇?”
唯亭目中含淚:“不……不……我從小便是紅桑一族最出挑的男子,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望,所有人都盯着我究竟花落誰家,我和他們不同……我不能嫁給一個失敗者……我不能……”
他字字真切,這些自私至極的話說來竟是一片赤誠和坦蕩,看得椒圖子心頭說不出的滋味,正想再呵斥他兩句,卻忽然聽得甘怡的聲音響起:“你嫁給我,只是因為……我可以做尊主?”
唯亭的臉色頓時煞白,驚回頭,就看到甘怡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目中滿是痛楚之色的看着他。
唯亭的侍女見狀,急忙跪下來哭道:“尊主息怒!尊夫是真的心儀尊主心疼尊主的,不然也不會為尊主代孕,飽受孕苦,尊主明鑒……”
甘怡沒理會她,只是盯着唯亭:“你跟我說心儀我已久,你跟我說桑白一直在逼迫你,原來都是假的!你離開她,只是因為她敗了?”
侍女急忙道:“尊夫對尊主的感情是真的,他沒有騙你……”
甘怡冷冷打斷她,沖着唯亭一字一字的:“我現在就問你一句,你對我,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唯亭凄然看着甘怡:“我……”
甘怡眼眶發紅,嗖的一聲沖到他面前,捏起他的下巴:“說實話!”
唯亭扶住她的手,蒼白道:“我起初……确然是為了可以嫁給一位尊主……但這些年,我與尊主朝昔相處,尊主待我情深意切,我早已認定了尊主……”
甘怡卻猛地丢開他,凄然冷笑:“你認定我?你有什麽資格認定我!你真以為你生的貌美便可以為所欲為了?我當初看中的,是你所謂的一片癡心,不是你的家世,更不是你的容貌!你若無真心,在我眼中便什麽都不是!”
那侍女看得心急,忙膝行過來拉住甘怡的衣角:“尊主息怒……這麽多年來尊夫侍奉尊主一直都盡心盡力從不敢有怠慢,尊主切勿因為一時激憤便抹殺了他所有的辛勞……”
甘怡怒道:“我便是看在這麽多年夫妻的份上,才在他生了兒子之後都沒殺他!可是他呢?他竟然想要栽贓嫁禍我!”
她轉向唯亭:“我是陷入癫狂,但我還沒聾!你剛才說的話,一句一字我都聽在耳裏,我從前只道你只是有幾分勢利,卻原來,卻原來,你根本就沒有心!”
唯亭聽了這話,似是覺得僞裝再無必要,索性嗆聲道:“是!我是攀附了你,可是是誰給我的膽量,誰給我的暗示?是你!是你總是有事沒事召喚我,是你總是有意無意告訴我桑白已經不可能翻身了,也是你……是你奪走了桑白的勢頭,奪走了她的尊主之位!這才是害死她的最重要原因!”
甘怡已是氣的渾身發抖:“我本來就是長女,立我為諸君天經地義!是她自己沒有自知之明,以為父尊寵愛她,衆人吹捧她,她便有了跟我争的資格,簡直笑話!我只是拿了原本就屬于我的東西,跟她有什麽關系!”
唯亭道:“那日你走之後她便元神散了,難道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麽嗎?”
甘怡怒極反笑:“原來連你也覺得我那日對她做了什麽……好,我今日便告訴你,你給我仔細聽着!我那日去,是因為第二日父尊就會宣布立我為儲君了,我怕她心理毫無準備,當衆難堪,所以先去提醒她一下,誰知她聽了之後任何異樣都沒有,我當時還道她想開了,所以安心的離開,誰知道我前腳離開,她後腳就元神散盡,讓我跳進黃河的洗不清!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背負着害她的罵名,我到處去借能恢複她元神的法器,就是為了她醒來之後可以幫我澄清……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我根本是澄清不了的,因為你一直在瞞我!因為你一直都在讓我替你背這個黑鍋!”
她指着唯亭,沖椒圖子道:“這個人,随便使者如何處置,我紫桑山,從來都沒有這樣一個尊夫!”
唯亭聽了這話,卻是忽然失常的笑了起來。
椒圖子不由奇怪的看向他,但見他笑得滿目蒼涼:“是……你自然覺得你是無辜的……你只道藏了靈境之門等于殺了桑白,卻不知奪了尊主之位也等于殺了她……我看她根本就是自己不想活了……她一直都是紫桑山衆人矚目的焦點,她怎麽可能接受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奪走這份榮耀……”
椒圖子想象着桑白散盡元神的那個場景,似乎也理解了一分她彼時的絕望,下意識嘆了一句:“你倒像是很了解她。”
唯亭自嘲的笑:“我怎麽會不了解……我也一樣……我從小就被人捧在掌心……所有人都說我是尊夫之命……我手掌纖細,他們說這是鳳足纖纖,我身子弱,他們說這是自帶風流,就是我失足落水,他們都能編出故事說這是近水樓臺的預兆……真的,當你在順境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來吹捧你,讓你以為自己真的有那麽好……而當你身處逆境,所有的一切便都成了你的污點,一切的過往也都成了你的罪責,你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你不知道……是他們覺得我和桑白般配,我才會被送到桑白的身邊,可是當桑白失勢的時候,他們卻又開始說早就看出我不是富貴命格,說早知道就不在我身上投注如此期望,更有甚者……竟然說我克了桑白……是他們将我一手推上了雲端,也是他們親手将我踩進淤泥裏……我若不是不能接受這種境地……又怎麽會棄了桑白……轉投甘怡……”
他眼角有淚無聲的滑落:“桑白……桑白……是我對不住你……”
椒圖子聽得蹙眉,心道這也是冤孽。
世人自己平凡,便總會想推出一個人來滿足自己的非凡想象,一旦認定此人,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吹捧,而一旦發現這個人也有平凡或者不堪,便會夾着一絲幸災樂禍,夾着一絲惱羞成怒,甚至夾着一絲痛打落水狗的心情,再将此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吹的時候是真心實意,踩的時候,也絕無虛心假意。
說的人只道自己是茶餘飯後閑談,是有先見之明或者識人之明,是有真知灼見或者正義良知,而聽的人自己不懂分辨,便會生生如此的,被捧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