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遲遲
三十二·遲遲
祁雲被怒火驅使,不分晝夜地趕路。他身負武功,這點疲憊不算什麽,反而是他的坐騎先支撐不住,倒在了半路。
這匹馬是他在山陰鎮買到的。鎮上偏僻,沒什麽良駒,況且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只是送竹煙兒回梅園,也沒想到此刻要靠它趕路。現在馬兒疲憊不能繼續,祁雲只好停在沿途城裏,又換過坐騎。如此耽誤了一些時日,到燕真附近時,已經是五月底了。
竹煙兒轉達的消息裏只說謝清遲去了西域。北及瓦剌,南至察合臺,都可稱作西域,範圍如此廣闊,祁雲根本無從找起。若是路上沒有耽擱,他興許能在到達燕真之前追上謝清遲。但現在祁雲已臨近燕真,卻遲了這麽久,他勒馬道中,根本不知該向何處去。
此處是到燕真前最後一處方便露宿的地方,陸續有幾隊商隊經過。其中一隊歇下時驚了馬,祁雲出手救了人也攔下了馬匹,領隊感激于心,來同他寒暄聊天。祁雲聽說他們是從燕真來的,随口問起了燕真諸事,本以為一切與去年他在時沒什麽不同,不料對方卻說燕真要有新的主事人了。祁雲很是意外,問起究竟,領隊卻也不知道,只說似乎與祁家堡有關系。
唯一一個與祁家堡有關系的人就在這裏,祁雲想不出來究竟是怎麽回事。他重建祁家堡的心願本來也與權力無關,聽聞此事,只是暗暗記在心裏,并不急于追究。他肯定是要去一趟燕真的。但在那之前,祁雲撥馬向西,決定先去一趟扶搖莊。
他不覺得謝清遲會在那裏。只是,謝清遲若還記得他哪怕一點點,就該在扶搖莊給他留些線索。
祁雲心中焦急,夤夜趕路,到達扶搖莊時已經是亥末。三年間,祁雲來到扶搖莊許多次,它形貌不曾稍改,像時間在此凝固,好方便謝清遲緬懷他的回憶。這是謝清遲給他的故友立下的衣冠冢。
祁雲進到莊子裏,所見之處岑寂無人,唯有晚風拂過,掠起一片鈴铛聲響。他将馬兒系在門口樹上,經過他曾經居住的院子,走到謝清遲的院子邊。那棵梨樹已然花謝了,郁郁蔥蔥。祁雲推門而入,見梨樹下的石桌邊,謝清遲披着青色外衫,單手撐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月色朗朗,謝清遲身披銀輝,在扶搖莊等待祁雲。這情景太超出祁雲的意料,他甚至覺得有些不真實。
祁雲道:“你怎麽在這兒?”
謝清遲揚眉道:“我應該在哪兒?”
祁雲道:“竹煙兒說你去了西域……”
久來奔波的疲憊與積攢的忐忑不安在此刻使他煩悶,他不想解釋了。祁雲盯着謝清遲雙眼,簡短道:“她說你去找顧友青了。”
謝清遲愕然。
祁雲看他表情就知道是竹煙兒傳錯話了。他有些生氣,又因為疲憊而氣不起來,反倒只想苦笑。祁雲跌坐在石凳上,右手扶額,嘆氣道:“下次不要找竹煙兒傳話。給我寫個字條,或者給梅姬寄只鴿子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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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上探來一只冰涼的手,是謝清遲在撫摸他臉頰。祁雲沒有移動。他很累,而謝清遲身上清淡的香氣讓他昏昏欲睡。他的理智不再穩固,冷淡的表象也維持不住。他就着低頭的姿勢,不去看謝清遲,悶悶地說:“你究竟在想什麽?我不明白。你還想着顧友青嗎?我是不是永遠也比不過他了?”
說完,又有些後悔。自從那次與謝清遲談話後,他就一直在逃避這個話題。他不想提起顧友青,不想讓謝清遲又回憶起過往。何必呢?他不跟死人一般見識。況且,他不提顧友青,也是不想謝清遲傷心。他們在山陰鎮過得那麽好。
但他心裏畢竟是在意的。謝清遲最初是從他身上看見顧友青的痕跡,這些他都認下來,哪怕再屈辱再疼痛,他可以掩耳盜鈴,都是因為舍不得謝清遲。可謝清遲就很舍得他。他話都不留清楚就走了,從峽州千裏迢迢來扶搖莊,一點不在意祁雲的心情。他到底把他當成什麽?
謝清遲的手停在他鬓角,沿着長途跋涉狼狽垂落的一縷鬓發,将它撥弄上去,又輕輕按揉着他的額角。很舒服,是的。但祁雲心裏仍然不好受。祁雲悶悶道:“你又不打算說?”
謝清遲道:“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祁雲啞然,過了片刻,道:“你也有不知道的?”
謝清遲低笑起來:“嗯,我不知道的倒是不多,大部分是關于你。”他靜了一會兒,又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你恨我。”
祁雲低聲說:“我倒是想。”但是他做不到。
謝清遲溫聲道:“對不起。”
祁雲煩躁地一咬牙。
謝清遲的手移到祁雲臉頰,拇指指腹抵在他耳垂上。他的耳朵因為羞恥、惱怒、焦慮、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情緒而燒得滾燙,謝清遲手指冰涼的觸感落在那裏,像是初夏落下一片雪。這樣親昵的動作對謝清遲來說是少有的,甚至隐約有一些讨好的意味。祁雲逐漸被他安撫下來,伏在桌上不做聲了。
謝清遲說:“我該道歉的事很多。現在想想,那時候就好像被魇到了。我剛剛查出來顧惜紅的事,驚覺友青的哥哥跟這件事有聯系,又不得不相信友青不在世了……這件事是不能對梅姬說起的,甚至在扶搖莊裏,還有四風作為教主的探子在監視。我心中的弦繃得太緊,見到你時,态度便很惡劣。那時是真的想過拿捏你,對你做一些不好的事。
“你到扶搖莊找我的時候,我已經漸漸接受了現實,又有賴你與吳金飛的事,将河西舵打開了一條口子,心裏便不再那樣偏激了。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對你很歉疚,但你那天提出來的時候,我卻仍然沒能拒絕。我心想,我可以對你好一些,補償你。直到最近才想明白,其實我什麽都補償不了。”
謝清遲娓娓道來,祁雲就伏在桌上靜靜地聽。謝清遲說的,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他猜想過,但沒有問。謝清遲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譬如向他心中紮了一根刺。那根刺在那裏,稍微一碰便會痛、會鮮血淋漓。祁雲于是盡量不去談論它,直到憤怒與嫉妒一次次沖破理智的防線。他痛了那麽多次,不如就此将傷口展示給謝清遲看。他已經這樣信任他,哪怕謝清遲要将那根刺紮得更深,他也沒有怨言。
玫瑰與玫瑰擁抱,總是會刺痛彼此的。
謝清遲道:“那時在蘇州靈岩山,你可記得,我走之前與你說過的話?那時我就知道了。我越與你相處,越無法從你身上看到友青。年初你去申城前,我本來是要向你道歉,同你說這件事的,只是找不到時機開口,你似乎也不想談。于是我想,或許我們可以留到事情結束之後再說。那時候總是要分道揚镳的。”
祁雲哼了一聲,打斷道:“你想分道揚镳?”
謝清遲略停一停,道:“你沒有想過嗎?”
祁雲不說話了。
他也想過的。太痛苦了,祁雲也想過逃。他冷淡對待謝清遲的時候,不正是在試圖逃避嗎?但他終究沒能離開。甚至在申城時,他也沒有。他其實是在等謝清遲的,他只是不說。說出來,就好像将弱點袒露在對方面前。祁雲這樣的少年人,還是很在意是不是能在心上人面前維持形象的。尤其謝清遲心中有那樣一個完美無缺的顧友青在。他不能露怯。
謝清遲卻不在意這個。他不知道的時候,并不介意把自己的舉棋不定表露出來。此刻,他就向祁雲袒露了自己的懦弱。謝清遲道:“或許我也不是找不到時機同你說,只是還不想說而已。”
“那現在呢?”祁雲悶在手臂裏,問道,“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那些隐秘的希望像細小的砂礫刮在皮膚上,祁雲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從剛才的對話,從山陰鎮,從青陵山頂那個吻……謝清遲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之前不敢問,直到此刻,那些希望似乎從謝清遲話裏受到了一些激勵,風沙愈重,刮得祁雲胸膛生疼,再藏不住問題了。
謝清遲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辭。他的手不自覺地揉捏着祁雲的耳垂。祁雲沒有作聲,也沒有躲開。
謝清遲忽然道:“在山陰鎮時,我曾經夢到友青。”
祁雲的耳尖一動,自指縫間擡眼觑他。
謝清遲對祁雲講了那個他在山陰鎮做過的夢。他講夢裏顧友青陪他喝酒,他們面前是扶搖莊外無垠的白沙。顧友青騎着斑骓回到天心,他佩劍的劍穗迎風飄揚。後來在扶搖莊,謝清遲夢到了那個夢的後續。那陣風同樣吹到扶搖莊裏,鈴铛聲如流水叮咚作響,有梨花落在酒囊上。
謝清遲說:“我見到梨樹落花,便想起了你。”
這是很沒道理的事。祁雲跟梨花,似乎也沒什麽關系。祁雲這個人,跟什麽花都好像聯系不起來。但夢本身就是不講道理的。謝清遲同樣沒有理由夢見梨樹落花。這是夏天,院子裏的梨樹早就綠意蔥茏了。
謝清遲說:“我醒來時,梨花不在,你也不在。于是我半夜披衣而起,在月下走到這裏,就見到你來了。”
祁雲想着他話裏的情景,心中微動。他自手掌裏擡起頭,望向謝清遲,道:“有這麽巧?”
謝清遲笑起來,道:“沒有的。從那天起,我每天都在夜裏等你,這是第七天了。”
謝清遲笑的樣子真是……真是。
祁雲想不出形容來。他握着謝清遲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邊。謝清遲半夜醒來沒有绾發,如瀑黑發自交握的手指間垂下。祁雲側頭在發端吻了一下。似乎聽到了謝清遲的輕笑,祁雲想要回頭,卻被一雙手按住了肩膀。謝清遲俯身,從身後将他攬在懷裏。祁雲身體一僵,慢慢放松下來,向後靠進這個懷抱。
謝清遲輕聲抱怨道:“你來得好晚。”
祁雲問:“太晚了嗎?”
謝清遲柔聲道:“不。”
在這樣清阒的夜裏,人總會下意識壓低聲音,聽起來像一聲嘆息。而謝清遲的語調除卻嘆息,更多的是一種溫柔的笑意。祁雲抵着謝清遲的胸膛,仰頭去看他。謝清遲低頭與他對視。謝清遲的眼睛比天心群星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