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一·前程
自那日與謝清遲談過卻被打斷後,祁雲再沒有問起過顧友青的事。謝清遲心思剔透,提了幾次不見祁雲接話,也明白了祁雲态度,不再去主動提及。
祁雲心中其實還是在意,只是他畢竟已經向謝清遲剖明心意,自覺是落在了下風,不好再向謝清遲要求什麽。他總不可能讓謝清遲忘了顧友青。除此之外,他還能要求些什麽呢?顧友青死了,謝清遲現在正在他身邊。祁雲自欺欺人,想,這就很好。
在山陰鎮,二人光是養病便花去了不少時間。到底少年人底子更好,到了後來,祁雲已差不多痊愈,而謝清遲內傷外傷俱全,再加上“明珠”毒性,仍得慢慢調養。
在山陰鎮養傷的日子是他自離開祁家堡後難得的平和時光。
鎮上最初因為玄機教分崩離析而亂了一段時日,但搬走的多是與玄機教有些聯系的話事人,農戶依然如以前一樣織耕度日。
武林中人有獲知消息來打探的,多數不會找到他們頭上,少數幾個性情暴虐的,被祁雲撞見了,正好拿來給恢複期的他試招,一劍一個,都給挑起來扔到了鎮外。玄機教畢竟也只是個建立十餘年的組織,又沒有什麽秘寶傳聞,尚有風雅替他們打點,久而久之,鎮上便恢複了平靜。
顧家人也曾大張旗鼓來過一次,是謝清遲接待的。祁雲當時上山去了不在院子裏。等他回來時,人已經走了,只從竹煙兒口中聽說一行人裏原知随也在,似乎是幫他們做了描補。再之後,便沒有顧家的消息了。
随着天氣轉暖,謝清遲精神見好,慢慢也來院子裏小坐,只是仍不像祁雲一樣能夠練劍。他就只是坐在那裏,有時看會兒書,有時擡頭看遠山流雲。
祁雲心中仍然有個小疙瘩,見謝清遲看他練劍,特意不去使煉心洗身劍,就一招一招琢磨自己的新劍法。可演練新劍法到底是個困難事,往往單一的動作要嘗試千次才能有些進展,毫無觀賞性。祁雲不想讓謝清遲老是看自己失敗,就想找點兒什麽給謝清遲轉移注意力,想着想着,他發現院子裏差點兒東西。
差一棵會開花的樹。
這時節已是春末夏初,還未開的,只有石榴花了。祁雲當晚便去山上挖了一棵石榴樹來。他精心選了一株榴花剛剛開放的小樹,挖開時極其小心地避開石榴樹根系,将那棵樹完整地抱回院子裏。可誰知再種下去,那樹倒還沒什麽,石榴花卻很快謝了大半,落了一地橙紅花瓣。
謝清遲次日醒來,見到院中忽然多出一株蔥蔥郁郁的石榴樹和滿地落花,又見祁雲一臉郁郁不忿,稍一想便知道發生了什麽,不由得笑出了聲。
他叫來竹煙兒,讓她去買些花肥,又蹲在樹邊,小心地給石榴樹松土。祁雲原先還在為這不聽使喚的石榴樹生氣,不想出面,此刻見謝清遲親自動手,怕他又崩裂傷口,還是繃着臉出來幹活了。謝清遲讓竹煙兒将花肥均勻鋪在樹坑底部,又讓祁雲把石榴樹種回去,填土踩實,澆透了一遍水。
此後數日,謝清遲小心看顧着那石榴樹。祁雲雖然嘴裏不說,夜裏也時常過來看看,見枝頭結出的花苞沒有再脫落,心中松快一些。再一日,他又練起自己那套劍法時,劍風掃過,忽然嗅到一陣淺淡甜香。他收劍而立,見那株石榴樹上,未謝的花苞已經盛開,榴花欲燃。他下意識去看謝清遲,卻見謝清遲沒有看花,而是看着自己,不知為何,忽然有些羞怯。
謝清遲道:“謝謝。”
祁雲別扭道:“謝什麽?我種得不好,它差點兒就死了。是你把它救活的。”
Advertisement
“但你想到将它種過來。”謝清遲望着祁雲,笑得極其溫柔,“謝謝你。”
祁雲抿了抿唇,只覺得臉上發燒,怕是跟石榴花有得一拼。
端午那天,幫忙照看的盧家人回家過節,給三人也送了些粽子。吃過粽子,謝清遲算了算日子,沉吟片刻,忽然叫走了竹煙兒。過了半晌,二人回來,謝清遲對祁雲說,希望他去送竹煙兒一趟。
玄機教事畢,梅姬應當是回到了襄陽梅園。祁雲當初誤會謝清遲的意思,将竹煙兒帶走,已是違背了梅姬的意思。謝清遲跟竹煙兒溝通過,見她自己也想念梅姬,便想将她先送回襄陽,而自己又仍在病中,只能拜托祁雲。
梅姬與竹煙兒對祁雲都有重恩,祁雲本該答應得義不容辭,實際上卻沒那麽痛快,心裏仍眷戀着山陰鎮的生活。
待到啓程那日,謝清遲将祁雲與竹煙兒送出鎮外,停在鎮口目送。祁雲騎馬走得遠了,忽然心中一動,回頭望去,見路口遙遙一個青色人影等在那裏,尚未離開。他心中悸動,想起了那時在梅園,謝清遲說接他回家。他如今,似乎也把謝清遲所在的地方,當做了家。
送竹煙兒回襄陽就不必趕路了,他們夜裏都歇息在鎮上客棧,但白日裏,祁雲仍然盡量讓馬兒跑得快些。竹煙兒不解,祁雲便搪塞道:“你不想快些見到梅姐姐嗎?”竹煙兒自然是想的。她問祁雲:“你也想快些見梅姐姐?”祁雲只是笑笑不說話。他心想,我是想快些回去見到謝清遲。
梅姬果然如謝清遲所料,已在梅園等待。祁雲将人送到,竹煙兒撲入梅姬懷裏,二人好生親昵一番。梅姬又來向祁雲道謝,問他謝清遲可好,祁雲一一答了。梅姬聽聞謝清遲重傷未愈,面色一黯,問道:“那玄機教主,果然是惜紅嗎?”
此事若要講清楚起因,無論如何都避不開顧氏二人與梅姬的糾纏,祁雲只能略過這一節,如實說了他在青陵山的見聞。
梅姬聽完,沉默良久。祁雲不知如何勸慰,只道:“顧惜紅本性如此,與你無關,不必挂懷。”
梅姬低聲道:“我并非自責,只是人性本同,乃是境遇造人,豈會與我無關?惜紅友青,當年俱是我的朋友,因此有些感慨罷了。”
她沉默片刻,又道:“那天我是太生氣了,留書而去,沒顧及他二人的處境。想那時,我們四人仗劍而行,拈花把酒,交情那麽好,哪裏想得到他們竟在謀劃将我作為賭注?知随提起時,我起初還以為是個這個玩笑,後來見他們當真才急怒而去。此舉在當時看來不是件錯事,現在回憶起來,也怪自己當時幼稚,沒去設想更好的做法。”
自從紅袖事後,梅姬再未見過顧惜紅。祁雲知道顧惜紅後來心思偏移,持身不正,惡念滿盈,梅姬卻是不知道的。她只當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她心中的顧惜紅,仍是那個側帽風流的少年人。
聽到梅姬說是“知随提起”,祁雲想起原知随在最初幫顧惜紅創立玄機教,又在後來竭力相助謝清遲的行為,問道:“當時那賭局,是原知随的主意?”
梅姬嘆道:“他也只是年少輕狂。”
祁雲想起了原知随的話。他終于明白原知随為何在此事中那樣做派了。那個賭約是他推波助瀾,公之于衆,原本或許只是想将好友的聲名推得更高,卻是沒有顧及梅姬的立場。他将顧家兄弟的下場攬在自己身上,此後不管是幫助顧惜紅創立玄機教,又或者最後相助謝清遲整理餐具,這些行為都在為自己少時沖動做下的錯事補償。
梅姬憤而離去後,顧友青意亂神傷,雲游四方,也沒有顧及留在家中的哥哥。此後顧惜紅用周天術重創他,顧友青想來是對哥哥失望的,卻也什麽都沒有對家裏講。想來他不知道預料到顧惜紅下手之狠辣,或許以為顧惜紅只是用周天術對付過自己和顧懷瑜,因此試圖用沉默補償。
而顧惜紅,倘若他收手在第一次對顧友青下手之後,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樣。
他們四個,少年時候,誰都沒有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錯事,可後來四分五裂,心志漸改,誰都不能得到安寧。歸根究底,是他們的人生漸漸摻入了需要負擔的責任,不能永少年。說起來似乎很沒道理,旁人若是聽聞,也只能嘆一句時運弄人。
日頭漸低,祁雲望着斜陽打過梅枝落在地面的光影,忽然問道:“若是那時你不知道那個賭注,他們去找你,你會接受誰嗎?”
梅姬倚欄遠眺,沒有說話。半晌,她搖了搖頭:“或許吧。陳年舊事,心境已不同,我不敢說。”
她的目光裏漸漸沉澱下來,少年時的溫柔情緒如浮光掠影,在夕陽落在她眉睫時輕輕一閃。
祁雲在梅園歇息了一日,次日便要啓程返回。竹煙兒知道他要走,早早便等在門口,見祁雲牽着馬兒出來,問道:“你要去哪裏?”
祁雲道:“自然是山陰鎮。”
竹煙兒眨了眨眼,道:“去找謝先生嗎?可是謝先生不在山陰鎮,他已經走啦。”
祁雲愕然:“什麽?”
“謝先生在我們啓程隔日便出發了,要去西域的。”竹煙兒做了個怪相。對于一路瞞着祁雲,她也感到不好意思,“他讓我到了梅園再告訴你的。”
祁雲心思全不在她身上。他眉頭緊蹙,煩躁道:“他還沒有痊愈,亂跑些什麽……還跑去西域?謝清遲去西域做什麽?”
竹煙兒見祁雲沒有怪她的意思,放下心來,又恢複了那副笑嘻嘻的樣子。聽祁雲這樣問,她便笑答道:“我知道,謝先生定是去找他的朋友的。名字叫做顧友青的那個。”
自玄機教事畢後,祁雲許久沒有再想起過顧友青,此時聽說謝清遲為了找顧友青而遠走西域,一時生出了荒謬之感。他懷疑地望向竹煙兒,她坦蕩地回視,一點不明白祁雲的心緒,祁雲便知道再問不出什麽了。祁雲心想,謝清遲哪怕是那樣溫柔地目送他,之後也并不會留在原地等他歸來。祁雲應該習慣這個。
——他不可能習慣。
馬兒被缰繩牽動,不安地打了個響鼻,調轉方向,朝着西北奔去。祁雲伏在馬背上,耳邊是烈烈風聲。那風聲将他心中怒火吹得愈盛。他記得謝清遲聽他說想要重建祁家堡時的微笑。他甚至以為謝清遲會陪着他。他不相信謝清遲會不告而別。
謝清遲要去西域找顧友青,很好,那麽他就去西域找謝清遲。他才十九歲,他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在他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心上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