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挑釁
虛無之境只有兩季,或者說,三季。
在這裏,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為冰雪覆蓋的寒冬,除此以外,只有四五個月為春秋。而春秋和寒冬之間的過渡也并不平緩。有時就像平路上陡然出現的急坡,“倏”的一下,便從一個平面到了另一個平面,快得甚至讓人來不及反應。
有時候,春秋與寒冬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夜。
白清梧站在窗前,看着一只渾身漆黑的烏鴉“刮~”地叫了一聲,從雪地飛上屋頂。宿醉的腦袋尚有些暈沉,被冷風吹着,倒也清醒許多。關于昨夜的記憶,她只記得自己被藍獵帶着,和軍營裏那些爽朗的少年郎們跳舞吃肉、喝酒劃拳,雖被灌了不少,但也難得玩得暢快。不過,醉了之後的事卻不怎麽記得了。她最後的印象,是千铘的懷抱,很暖,像剛被太陽曬過的被子。
白清梧關上窗戶,赤腳走回梳妝臺邊坐下。
這裏不得不提一句,魔族的辦事效率真是極高的——千铘昨日才提起要在屋子下面布個地火陣,今日屋子的地板便已是暖烘烘的了。
白清梧的目光下移,最後凝固在梳妝臺上一本古樸的劍譜上。
劍譜是千铘留在這裏的。
他并沒有在無妄街上立即給她,而是選擇以這種方式,小心地顧及了她的心情、她的自尊——他是如此懂她。
可她并不覺得開心。倒不是說不喜歡劍譜,或是不喜歡這樣的驚喜,她只是覺得……不知所措。千铘對她越好,她就越迷茫、越無措。
不該是這樣的啊。成親之前他待她好她能理解,畢竟,那時的她是他在大荒行事最好的掩護。但現在,已經完全沒必要了啊。明明她對他,已經沒什麽用了。
耳邊似有無數聲音滑過……
“我們女人想要的不過是簡單真摯、始終如一的愛情,這樣的愛情不該在一個野心勃勃的帝王身上去尋找。”
“但凡在太陽底下活過,誰還會喜歡黑暗?”
“你不要覺得千铘為你做了那些,你在他心裏便有多不同,對他那種男人來說,比愛情重要的東西太多了。”
“不可以喜歡千铘,一定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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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不知道要一個男人承認自己不在心上人心上有多殘忍嗎?尤其是,驕傲如我這般的男人。”
……
白清梧捂住臉。她多希望他們能如塗山伯和玉姮姨那般,不求琴瑟在禦舉案齊眉,但求相安無事度過一生。又或者,他對她壞些也是比現在這樣好的。至少關系單純一些,她也就不至于如現在這般矛盾。
白清梧放下手,把劍譜放進抽屜。
也許,她該找個時間跟他好好談談了。
白清梧看向梳妝鏡,鏡子裏面色蒼白的女子眼眶有些泛紅。
看來,以後不能再那樣醉酒了啊。她想。
喚來懷瑜,她問:“魔君現在何處?”
懷瑜答道:“回娘娘,魔君在羿羅殿與大臣們議事呢。”看看天色,又加了一句,“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
白清梧點點頭,站起身:“幫我換身衣裳,我想出去走走。”
雪是從昨夜三、四更交替之時開始下的,直至白清梧醒的時候——申時三刻左右——才停,大雪将整個虛無之境覆蓋得嚴嚴實實,如同裹上了一層軟軟的棉花,潔白的顏色為這灰色國度平添了幾分純真。
白清梧站在一片大紅的花海面前,眸子裏掩飾不住的驚喜。
“這便是曼珠沙華吧?”她問,“我記得,只有這種花才能在虛無之境存活。”
懷瑜應了聲“是”,又驕傲地說:“這可是我們的魔界之花呢!越冷氣候越惡劣,它便開得越美越張揚!到大荒那種地方反而不能存活了呢!連魔君都曾贊曼珠沙華是有氣節的好花呢!”
有氣節的好花?白清梧“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果真是千铘的原話嗎?
“你去過大荒嗎?”
“當然沒有!一想到那麽多神族住在那裏,我就半點想去的欲望也沒有了!”懷瑜不屑地說,說完似乎才反應過來面前站的是誰,趕緊跪下,補救道,“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是說,奴婢生下來便在虛無之境,哪裏有福分去大荒呢?”
白清梧扶起懷瑜,說:“你不用緊張,我能理解。你們這裏的人,應該都很讨厭神族吧。”說着調皮一笑,“你讨厭我嗎?”
懷瑜低頭,惶恐道:“奴婢不敢。”
不是不讨厭,只是不敢讨厭。
白清梧笑了笑,望着那一大片肆意張揚的紅,輕輕呼出一口氣。
“真美啊!不親眼看到,我永遠也想象不出這樣的美景。”白清梧頓了頓,又似自言自語般地說,“可是為什麽下了那麽長時間的雪,它們身上卻一點雪也沒有呢?”她說着走到曼珠沙華前蹲下,伸出手去摸那大紅的花瓣,臉上立馬綻開驚喜,“熱的!它的花瓣竟然是熱的!”
“咦?”白清梧望着花下光禿禿的枝幹,不禁疑惑,“竟沒有葉子麽?”
懷瑜說:“據說這是因為一個詛咒,好像還跟神族有關呢。但具體的,奴婢就不清楚了。”
白清梧理解地笑笑,既是跟神族有關的,那麽,在魔族恐怕沒一個人願意去了解吧。白清梧站起身,“走吧,回去了。”
一轉身卻看到不遠處一男子正望着她。
她微微眯眼。那個人,是銀縷。他怎麽會在這裏?
見她看到了自己,銀縷也不閃躲,反而大大方方地走向白清梧,然後在她面前停下,伸出手,微微一笑:“白清梧?我叫銀縷。”
白清梧這才想起,之前在妖界歷劫時,她一直是以清影的面目示人,這應該是銀縷第一次見她本來的樣子。
她也禮貌地伸出手,握住銀縷的,淡淡道:“你好。”說完正要收回,卻被銀縷用力一握,無法抽手。
白清梧微微蹙眉,看向銀縷,卻見他微微側頭,挑了挑眉,笑得倒是越發燦爛。這一切落在白清梧眼裏,便成了兩個大寫的字——欠扁。
這是怎麽個意思?合着是來者不善哪?難道他以為她也是清影那樣的性子,由着他欺負麽?她早就想找他算賬了,他竟然還敢上門挑釁?!呵,正正好啊,她最近不爽得很呢!
白清梧調動靈力,一用力将銀縷掙開,手一翻一柄凝霜冰劍便出現在她手中。她迅速擡劍,速度快得甚至讓人看不清動作,待看清時,劍已抵在了銀縷的脖子上。
一邊的懷瑜發出一聲驚呼,往後踉跄幾步跌倒在地,然後顫抖着爬起來便往羿羅殿方向跑去。
白清梧也不阻止,一來來她并沒有打算今天殺銀縷,二來,若認真打起來的話,她不見得能贏。畢竟,銀縷從未在她面前暴露過真實實力,而就目前已顯示出的來看,是絕對不會弱的。她冷笑道:“我警告你,別來招惹我!否則,我保證你一定不會好過!”
銀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後慢慢閉上眼,嘴角笑意不減,一副“來啊有本事你倒是砍啊”的樣子。他似乎篤定了她不敢殺他。
白清梧眸中露出恨色,心裏一個聲音不斷叫嚣——殺了他!如此好的機會,你還在猶豫什麽!可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不斷哀求——冷靜啊,千萬不要沖動!若殺了他,神妖兩族便會開戰,到時候魔族再介入戰争,神族便再無翻身之日了!
白清梧恨恨地盯着銀縷,握着劍的手收緊,卻始終無法砍下,也不想放下。
正僵持着,千铘的聲音透過空氣傳來,聽語調似乎有些生氣。
“住手!”他喊道。
銀縷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得意。白清梧抿着唇,倔強地不肯把劍放下。
千铘掠到白清梧身邊,一把奪過她的劍往後一扔,略透明的劍沒入雪中,唯餘下青色的劍柄留在表面。
“真是胡鬧!”千铘擰眉看着白清梧,罵道。
銀縷說:“你別怪小梧,是我不好。我不該明知她讨厭我,還想着或許能與她相交。惹怒了小梧,委實是我的過錯。”
白清梧冷笑一聲,拾起冰劍轉身離開。整個過程中,沒有看千铘一眼。
銀縷說:“诶別走啊小梧,你……”
“夠了!”千铘垂在身側的手握緊,“銀縷,你最好別再招惹她!”
銀縷哈哈一笑,雙手枕到腦後,漫不經心地說:“很有意思啊,你不覺得麽?”頓了一下,又半開玩笑道,“喂,我都同意你娶她了,難道開個玩笑也不行麽?”
千铘擰眉:“本座娶誰不需要你同意。”
銀縷搭上千铘的肩:“是是是,我說錯了。”
“還有,”千铘拿開銀縷的手,“日後,叫她魔後。”
銀縷怔了一下,嘴角恢複慣常的漫不經心:“還沒過河呢,這就要拆橋了麽?”
“若你不願,大可回去安心做你的妖王。本座的事,沒你照樣能成功。”
銀縷沉默半晌,突地笑了,他一邊後退,一邊說:“何必要說出如此傷和氣的話?我自然是會幫你的……”
“先回去了!再見!”
千铘站在原地,望着先前白清梧離開的方向,沉默許久,慢慢往相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