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銀絲千縷
銀縷走在漫天風雪裏,腳步間有些踉跄。
由于沒用妖術遮擋,晶瑩的雪花飄落在他的發梢肩頭,很快便堆起一層。他面無表情,麻木地走着,突然被埋在雪裏的枯枝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他的臉埋入雪裏,一動不動,任大雪紛紛揚揚很将他覆蓋。
空氣裏似有悲傷而壓抑的哽咽,如同隔了千萬年的思念。
“母後……”
雪悄無聲息地下着,所有肮髒污穢、悲傷絕望,所有秘密,都被這一場大雪掩埋,只留下一個純白的軀殼。
這場雪,下了整整一個對晝。黎明時分,天空仍泛着陰沉,鳥婢們從宮殿出來,拿着掃帚開始清掃王宮前的雪。
一只雀妖打着呵欠,一邊掃地一邊懷念溫暖的被窩。掃着掃着,掃帚突然碰到一個硬硬的不明物體,再掃不動。她愣了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扭扭脖子拍拍手,複又重新握住掃把,用力一掃——不明物體一動不動,掃帚飛到一邊,而雀妖,則因用力過猛摔倒在地。她頓時就怒了,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身上的雪,撿起掃帚就往那東西狠狠打下,一邊打一邊罵罵咧咧:“娘的,敢欺負你姑奶奶!”
等她發洩得差不多,扔掉掃帚,揉揉有些酸疼的胳膊,擡眼卻見一只毛皮油亮的紫色小狐正靜靜地盯着她。她惡狠狠地罵道:“看什麽看!滾開!”罵完卻注意到紫狐背後輕輕搖晃的幾條尾巴。她數了數,不多不少,将将好九條。
于是她立馬想起,宮裏的嬷嬷似乎說過,青丘的九尾狐正在宮裏做客。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她趕緊扔掉掃帚哆嗦着跪下,嘴裏直呼帝姬饒命。
其他掃雪的婢子注意到這邊的情況,紛紛圍過來看。紫狐并不理睬,用它那小小的爪子,迅速地刨開那“不明物體”上的雪。有婢子想上前幫忙,被它冷冷一瞪吓了回去,只得好奇地站在一邊看它到底想做什麽。
雪被刨開的剎那,所有鳥婢都不自覺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不明物體竟是一個人,一個一頭銀發的男人。
紫狐用它那小小的爪子給男人翻了個身,一張完美精致如冰雪雕成般的臉便映入她們眼簾。薄薄的冰霜覆滿了他深鎖的眉,他長長的睫,他緊抿的唇,卻絲毫不減他傾世的顏。鳥婢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就像那人只是睡着了,生怕一不小心便将他驚醒。
紫狐用爪子拍拍他的臉,男人依舊一動不動。
“都圍在那兒幹嘛?還不掃雪,等着我來幫你們掃?!”一個高亢尖銳的女聲氣勢洶洶地沖進衆人耳裏,空氣似乎都抖了一抖。
鳥婢們全身打了一個激靈,立馬沖回各自負責的區域,積極努力地把雪掃得幹幹淨淨,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要再次享受那貫耳魔音。
紫狐幫銀縷把臉上的雪都舔掉,然後靜靜地蹲在他身邊。先前聲音尖銳的女官看到它立馬小步快走到它跟前。正準備問它怎麽了,不意間卻瞥到地上靜躺着的銀發男子。她心裏一緊,在妖族,如此純正的銀發并不多見。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個小婢子的時候,曾有幸見過一次傾月公主的夫君,那位大荒裏赫赫有名的妖王大人。那個人,便是一頭比月光還耀眼的銀發。若這男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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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俯下身子向紫狐行了一禮,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公子可是王姬的舊識?”
紫狐看她一眼,優雅地搖搖頭。
女官松了一口氣,說:“這位公子可能是我們鳥族的貴客,可否容奴婢将他帶去見大王?”
紫狐盯着她,爪子仍緊緊護着。
女官連忙解釋:“請王姬放心,我們大王是仁義的君主,即便是婢子認錯了人,大王也一定會讓最好的大夫醫治這位公子。無論如何,總比在這裏挨凍強吧?”
紫狐猶豫了一下,移開爪子,又定定地看着女官。
女官明白紫狐的意思,以手覆胸,身體微微前傾,用鳥族最真誠的姿勢向紫狐行了一禮,誠懇地說:“奴婢定會照顧好公子。”
紫狐這才終于放心,點點頭,轉身優雅地離開。
女官嘆了一口氣,馬上又恢複到往常嚴肅幹練的樣子,沖幾個婢子說道:“你們幾個過來一下!”
數日後,鳥族王宮,傾瀾閣。
一扇紫杉木雕成的窗戶外,各種各樣的鳥擠在一株青松上,原本挺拔的樹身被壓得彎成一個弧度,顯得愈發嬌弱。
平日裏叽叽喳喳的鳥兒們今天卻分外安靜,她們各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有的甚至用一只翅膀卷着一把小鏡子,另一只翅膀拿着什麽瓶瓶罐罐的往臉上鼓搗。她們的目光不時瞟向樹前那扇緊閉的窗戶,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随着輕微的“吱”聲,窗戶從裏面被推開,一個容顏絕美的男子出現在窗前。鳥兒們屏住了呼吸,生怕驚動了他,眼睛卻緊緊追随着他的身影,左轉,右轉,上轉,下轉。
那窗前人三千銀發如流雲瀉地,眉若遠山,目似冰泉。他的眸子是純淨的深藍色,一如她們在畫上看到的大海。他的鼻梁挺直,鼻翼狹窄,令人不自覺想到極北之地那棱角分明的冰川。
“啪!”
一只鳥從樹上栽下。
這是今天第一只?衆鳥見怪不怪,只頗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繼續欣賞眼前美色。
窗前的銀縷卻似乎并未發現這邊的情況,只靜靜地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目光有種說不出的迷離。
大約一盞茶時間過後,一個修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銀縷垂眸,嘴角彎了彎,輕輕關上窗戶。
窗外,伴随着一陣“啪啦”聲,鳥兒們紛紛暈倒在地。
“再這樣下去,你舅舅該找你麻煩了。”千铘瞥了眼窗外戲谑道。
銀縷撇撇嘴,雙手枕在腦後,漫不經心地說:“我不過看個風景,她們自己暈倒的,幹我何事?”他看向千铘,笑了,“看樣子你心情不錯啊?”
“本座心情一直不錯。”
“和白清梧有關吧?”銀縷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沒想到,你竟會為了她利用我。”
“利用你?嗯,可也幫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嗎?”千铘踱幾步到椅子前坐下,不緊不慢道,“你還要在這裏呆多久?祁烨找你快找瘋了。若非你舅舅對他心存芥蒂……”
“你應該曉得,我不想見他。”
“銀縷啊銀縷,有時候,本座真心瞧不起你。”不理會銀縷變得難看的臉色,千铘說,“你說說你,之前可能得不到王位的時候,千方百計去搶……別急着否認,難道你不是覺得你父王娶了清影,若将來生下王子會影響到你的地位,所以才幾次三番對清影下手?就算不是全部,肯定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哦對了,還有那個孩子,你父王對他似乎比對你都好呢。他們更像父子呢,你一定這麽想過的,對不對?別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我……沒錯,那個孩子是我的人救下的,這麽多年,他一直在虛無之境。而且,我已賜他‘藍獵’為名,所以日後他便是我魔宮的人了,你再要下手,可得掂量着點了。
嗯扯遠了,我們先前說到哪兒了來着?王位,嗯對,王位。你說說你,銀縷,如今王位唾手可得了,你卻又做出一副對王位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給誰看呢?你這樣子啊,真是讓本座瞧不起。”
銀縷臉色愈發難看,但他只是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千铘問:“是不是祁烨死在九黎壺,你就開心了?”
銀縷怔了一下,說:“是,他死了,我就開心了。”
“那麽恭喜啊,你很快就會如願了。”
銀縷一愣,眉頭蹙緊:“你什麽意思?!”
“不是想他死麽?反應這麽大做什麽?”千铘嗤笑一聲,起身走到門口,“你把祁烨丢在妖王宮,自己卻跑到這地方逍遙快活,難道你忘了他妖元大傷,早已不比從前了?還是說,這本就又是你幼稚的借刀殺人?答案我就不猜了,你自己曉得。總之,你們妖族那些個居心叵測的長老目前還在試探,未确定祁烨妖力盡失之前,想來他們也不敢做什麽。但一旦他們确定了……”千铘語調一收,頓了頓,又道,“銀縷,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千铘說罷轉身離開,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地裏。
門沒關上,風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雪屑撲入屋內,直打在銀縷臉上,冰涼涼的,有些麻木。銀縷凝視着門口,嘴張了張,終究什麽也沒說,他拿起酒壺,灌下一大口。
呲~真冷啊!
鳥族王宮外,一藍衣少年立于千铘身側,不解地問:“不是要與他結交麽?老大為何還要故意激怒他?”
“因為啊,”千铘說,“有的人,只有被激怒了,才能清醒。”
“但若他清醒過來還是不願做妖王,那麽,他于本座而言,也沒什麽價值了。”
妖歷八萬九千三百六十年,春,新後清影病甍,王甚痛之,竟一夜蒼老,退位隐于北冥。太子縷繼位,稱信帝。娶妻青丘紫狐諾兮,封為妖後。
同年春末夏初,白帝昭告大荒,小女清
梧渡劫成功,飛升上神,将于仲秋之月與魔君铘行大婚之禮。
神妖魔三族自此和平處之否?不得而知也。
——《大荒閑談》
作者有話要說:
到家啦到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