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道是無情
從鄂爾多山頂下來,銀縷漫無目的地走着。
九黎壺,又名煉妖壺。所謂煉妖,實則煉化萬物。再過十數日,那個被他喚了數萬年父王的人,應該就會被壺裏那些個怪物噬盡妖身了。而後,妖元也會在煉妖壺的煉化下一點點耗去,直至最後消散殆盡。
那時候,他便也就像母後一般,永久地從六界消失了。
應該高興的不是嗎?兩千多年來的心結總算有了個了結——自己終于用比他對母後更殘忍的方式殺了他。可又是為何,心像是被撕開了一個洞?冷風拉扯着吹開,徒有一片漆黑,空洞得可怕。
寒風攜卷着幽幽暗香迎面而來,他下意識地循香而去,不知不覺竟到了一個不大的院落前——這模樣看上去卻是有幾分熟悉。
百年的青玉竹取中間最好的部分,削尖下端圍成籬笆,留下些許翠玉般的竹葉做陪,平添了幾分雅趣。越過青玉竹的籬笆,滿院紅梅淩寒獨放,簡陋的枝桠堆着層層白雪,映得紅梅愈發嬌豔欲滴,宛若——滴滴豔麗的血珠。
有悠悠琴聲從梅林深處傳出,其音若泣,怆然若悲。
夏之日,冬之夜。
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銀縷從半掩的竹門進入,梅影重重,三步一移,明明不大的院落卻像是隔了千萬裏。走了小半日,終于尋得琴聲來源——紅梅下,風華絕代的白衣公子端坐席上,修長的手指每每撫過,便有那哀絕痛絕的琴聲從指尖流瀉而出。他彈得極為認真,眉梢眼角皆是情,整個人都籠在一層淡淡的悲傷裏。
銀縷沒由來的心煩,伸出手對着古琴淩空一捏,琴身便碎成兩半。
千铘不緊不慢地起身,冷眼看着他。銀縷似乎這才終于回過神,當即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誰,方才又做了什麽。他一瞬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張了張嘴,半晌,低頭輕輕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千铘面無表情,望着斷成兩截的琴身,淡淡道:“你應該明白,你對不起的不是本座。”
銀縷擡起頭,聲音有些無力:“我不想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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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想你自己清楚。”千铘頓了一下,不緊不慢道,“銀縷,你這樣,讓本座失望。”
“那王座遲早都會是我的。”銀縷聲音低低,“若非他殺了母後在先,我又怎會做出弑父這般不孝之事?”
“你果真這樣想?嗯,若這樣想好受些,那便這樣想罷。”
“千铘!”銀縷看着他,神色悲戚,“你非要這樣跟我說話麽?你明知道……”他的聲音低下去,竟似帶了哽咽,“不是那樣的啊。”
“不是哪樣?”千铘擡眸盯着他,“你背着我把九黎壺給清影,又教給她開啓的方法,不就是想借她之手除去她和你父王麽?你不想?難道是有人拿劍逼着你這麽做的?你就這般迫不得已?!”
“你都知道?!”
千铘冷笑:“你以為,就憑你,能騙得過本座什麽?”
銀縷愣了一瞬,唇角微揚,慢慢開口:“你都知道,可你并沒有攔我。看來那女人對你來說也不是很重要嘛!”
千铘懶得解釋,微抿着唇:“給我。”
銀縷很快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手在身側握成拳,他故作輕松道:“你拿它做什麽?該不是你妄想要打開它吧?別傻了!九黎壺乃神族伏羲所造,越是法力高強的妖魔,受到的壓制越強。若非清影那女人身子有些古怪,她也不見得能打開。”眼見着千铘不為所動,他眉頭微蹙,“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打開了又如何呢?說不定他們早死了,憑白放出裏面的萬千兇妖惡獸,以及壺裏沉積了數十萬年的戾氣,且不說對大荒危害如何,你本身,可是會遭天罰的!”
千铘挑挑眉,毫不在意:“本座的事,不用你管。”
銀縷氣悶,又僵持了半晌,終究還是不甘不願地把九黎壺交給了千铘:“既如此當初又為何要任她去?這算什麽!”
千铘把煉妖壺收進袖袋,轉身往房裏行去。
銀縷看着千铘的背影,一拳砸在紅梅上:“老子真是瘋了才陪你這麽玩!”
千铘沒有回頭,聲音淡淡:“你怎麽鬧不要緊,別砸壞了本座的樹。”
銀縷低頭望着握緊的拳頭,藍色的妖血帶着淡淡的熒光從傷口流出,深藍色的眸子裏似有化不開的悲傷。他喃喃道:“千铘,我真的,再也沒有家了。”閉上眼,再睜開時,眸子裏已經恢複了慣常的随意。左手輕輕一抹,右手上的傷口瞬間沒了痕跡,他自嘲地笑笑,然後轉身走進房裏。
藍色的天,藍色的雲,藍色的雨,藍色的土。這裏的一切都是藍色的,唯一的區別只是藍色的深淺。
無垠的藍色大地中央,一個銀白色的光罩靜靜矗立,光罩周圍已經密密麻麻彙聚了上萬只兇妖惡獸,只等着光罩碎裂一擁而上。光罩中央靜靜躺着一個紅衣少女,一銀發紫袍的英挺男子盤腿坐在旁邊,雙眸緊閉,嘴角一抹深藍血跡。正是清影和祁烨。
光罩越來越淡,随時有可能碎裂,祁烨嘴角深藍的妖血也越來越多,他的額間布滿細密的汗,似乎很快就要堅持不住。
一陣輕微的聲響過後,光罩上出現一條細小的裂紋。萬千兇妖惡獸垂涎三尺,有幾只等不及的撞上光罩,瞬間灰飛煙滅。然而,光罩的裂紋也越來越多,頂多還能支撐四五個時辰。
九黎壺裏關的都是遠古留下來的兇妖惡獸,有的甚至混沌時期就已存在,它們皆因戾氣過重、罪孽太深,被女娲封印進煉妖壺。有的承受不住早已元神盡散,有的洗淨罪孽後進入了六道輪回,而今餘下的大都是法力高深且無法淨化,只能永久封印的。
由于被拘于這一寸天地,脫離六界之外時日過久,它們不信天、不拜地,貪婪自私、互相殘殺。弱肉強食是這裏唯一的生存法則。
祁烨是洪荒時期生于北冥的第一只九頭妖,在那個混亂的時期,硬是憑着一雙拳頭活了下來,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原本憑他的修為即便不能殺光所有兇妖惡獸,但也不至于落到這般凄涼田地。只是這九黎壺對一切妖魔之力皆有抑制,那些兇妖惡獸在壺裏生活了數十萬年早已适應,祁烨卻是初來乍到,原本的十成妖力只能發揮出五成。更何況,還要照顧一進煉妖壺就開始暈厥的某人——這卻委實有些吃力了。
祁烨睜開眼,墨藍色的妖瞳迸射出藍光,兩顆尖尖的獠牙探出唇外。他緩緩起身,看了眼仍在沉睡着的某人,伸手成爪狀指甲變得長而鋒利,探向她的心口,卻在将要碰到她的前一秒驀地停止。
他輕嘆了口氣,毫不遲疑地回手抓進自己的胸口,取出心頭精血在清影四周又加了一重封印。待得确認了清影的無恙,祁烨冷冷掃了圍在光罩四周的兇妖惡獸一眼,那些原本兇神惡煞的孽障在他目光的威壓下竟不自覺閃躲——當然,只是那一瞬。
祁烨化出九頭妖身,掌心開始蓄力,袍子卻突然被什麽抓住。祁烨回首——清影已經醒了。他馬上化回人形,表情稍稍有些尴尬——在妖界被看到妖身其實是很忌諱的,而他的妖身已經數萬年不曾被人見過,如今卻……他抿着唇,神色冷淡,沉默不語。
“這種同歸于盡的打法太不劃算,”清影笑道,“我害你進來的,自然該我帶你出去。”
祁烨盯着她:“你不是清影?”雖是疑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清影狡黠一笑:“我是清影,卻也不是清影……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下我們在一條船上。”
祁烨不置可否,撇過頭冷冷對上光罩外那些窮兇極惡的目光。現在的确不是糾結誰是誰的時候,已經十五日了,若是這樣繼續下去,再過幾個時辰他們便會一齊成為那些兇妖惡獸的盤中餐。
清影看着祁烨,輕咳一聲,肅容道:“煉妖壺乃神族至寶,神族的寶貝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懷仁念、留餘地。能不殺則不殺,能點化盡量點化,煉妖壺也不例外。
由此,‘煉’指的其實并不是煉化,而是修煉,修得仁心,煉得善念,便可從壺裏出去。這裏困着的大都是殺戮之心過重,即便被困了數萬年也無法點化的,若是你方才将他們都殺了,的确有可能打破壺裏的平衡,迫使煉妖壺開啓。可那些兇妖惡獸沉積了上萬年的戾氣也會随着煉妖壺的開啓進入大荒,後果多嚴重我想不必我說。”
祁烨看她一眼,問:“你有辦法出去?”
“有是有,不過,”清影頓了一下,“我才将将恢複,靈力太弱,沒辦法支撐……”
祁烨掃她一眼,淡淡道:“說吧,需要孤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