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幾多斷腸
秋去冬來,雪落無聲。春末夏至,花開無言。翩翩白駒過隙,轉眼已隔三秋。
在青竹眼裏,清影是個沉默寡言卻的病人。她很安靜,靜到讓你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可跟她說的話,她都會認真去聽乖乖照做,為她開的藥,不論多苦,她都會毫無抱怨一飲而盡。
每隔十天他會用骨針為她吸出骨裏的餘毒,細長的骨針探入骨髓,慢慢攪動——那種疼痛,便是成年的男妖也不見得能受了。
青竹告訴她,若是太疼可以喊出來,注意力分散了,痛覺就會減輕些。可哪怕疼得滿頭大汗她也一聲不吭,只隐忍地受着,眼神倔強得可怕。
最後一次診療的時候,下了這個冬天裏的第一場雪。千铘移走了院子裏的桃樹,換上了滿院紅梅。簌簌清雪落下,紅梅傲雪而立,清冷孤傲,媚而不浮,一如伊人。
他向千铘辭別時,清影披了件紅色的大氅站在院子裏的梅樹邊,伸出白皙纖細的柔荑去接雪。大雪紛紛揚揚地灑下,茫茫天地間,仿佛只餘下那一抹豔麗的紅,映在他眼裏,也印在了他的心裏。
青竹跟千铘細細講了清影日後的調理方法,千铘聽得很認真,有些地方還會拿筆細細記下,青竹的視線卻不時飄向院子裏那抹紅色——以後應該相見無期了吧?
然而,直到最後不得不離開,那人卻始終瞧都沒瞧他一眼,仿佛這一場相交于她沒留下半點痕跡。
青竹心裏自嘲,襄王有意,神女無心,這一場風月終究不過是他一人的癡心妄念,是真的該說再見了。
目送着青竹漸行漸遠,千铘嘆了一口氣,視線轉回院子裏,樹下久違的笑顏卻讓他心神一蕩。只見漫天飛雪裏,清影倚樹而立,手上拈着一枝紅梅,閉上眼放在鼻邊輕嗅,嘴角帶着一抹淺笑。她驀地擡頭看向他,嬌笑着問道:“好看嗎?很香呢。”
千铘身子一僵。
自從那夜的痛哭後,清影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更不要說沖他笑。這難得的溫情,哪怕是鸩酒他也甘之如饴。
千铘步履間有些踉跄,甚至差點從臺階上摔下去,可他哪裏有空去顧及?
好容易走到清影面前,千铘接過她手裏的梅花,放到鼻邊,幽幽梅香瞬間充滿鼻間。不對,除了梅香,還有別的味道,是……偲偲草!
偲偲草在醫書裏是很珍貴的藥草,對神族、妖族的療傷、修煉大有幫助,可對于魔族卻是很危險的毒藥——它會讓普通魔族四肢麻木、休克昏死甚至死亡。
千铘心底有些苦澀,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道:“很香。”又扶上額頭,“怎的有些暈沉?”然後抱歉地沖清影笑笑,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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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影嘴角的笑意凝固,手指快速翻飛變幻,結出一個繁複的伽印,在千铘身體周圍設了一個結界。設完後想了想覺着有些不夠,又扔出幾個訣加重了結界的厚度,這才拍拍手心滿意足地離開。
然而,在她飛出千铘設下的結界的剎那,她沒有注意到,身後自己先前設下的結界悄然裂開。那原本應該昏睡的某人,睜開雙眼,漆黑的眸子裏幾許傷悲幾許惋惜。
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松蘿萬朵雲。
祁烨站在鄂爾多山山頂,手裏端着一只白玉杯,遙遙望着籠罩在茫茫大雪中的草原叢林——那裏是鳥族的領地,傾月的故鄉。
祁烨望着那曾讓傾月魂牽夢萦的地方,難得洩露情緒的墨藍色眸子裏,滿溢悲傷。
自別離後,思念不能自已,只有在你活過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絲安慰。曾是攜手相看,只恨時間太短;如今形單影只,總覺時光漫漫。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祁烨。”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沒有回頭,望着那白雪皚皚的叢林,淡淡道:“你來了。”
清影走到他身邊順着他的視線望向那曾經生活的地方:“你好像并不意外。”
祁烨眼神淡漠,聲音毫無起伏:“孤殺了惜月,你早晚會來。”
“不,”清影仰頭看着他,“你不好奇我是怎麽找到這兒的嗎?”
祁烨并不回答,清影突地笑了,聲音帶了幾分調皮:“是你的好兒子告訴我的哦!”
祁烨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視線又移回遠方:“小縷?你們幾時這般要好了?”
清影冷笑:“要好?不要告訴我你不曉得是誰把我關進惡靈谷的吧?”頓了一下,她自嘲地說,“也許,他知道我是妹妹,開始覺得該對我好點。”
祁烨注視着不遠處叢林裏露出一角的白色宮殿,眼神難得溫柔:“小縷沒有妹妹,孤與傾兒只有一個孩子。”
“你!!!”清影冷笑,“娘也真是可憐,即便是死了,也得不到你一句認可。”
祁烨面無表情地說:“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詞,我不記得了。”
“好一個不記得了!”清影心下凄涼,面上的嘲笑越發明顯。
惜月啊惜月,你看看,這就是你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清影啊清影,你瞧瞧,這就是你愛上的第一個男人!
“祁烨,你不覺得悲哀嗎?你捧在手心的兒子,完全不理解你,甚至盼着你死,他自己好繼承王位,成為萬妖之首!你……”
祁烨淡淡道:“若你來是為了說這些,那麽你可以走了。”
清影詭秘一笑:“當然不是。”
狂風驟起,剎那間天地色變。一大片烏雲瞬間彙聚到這一方山頂,其間隐隐有閃電和轟隆雷聲。清影雙手結成一個印結,嘴裏念念有詞,一個精巧的青銅壺從她手心漂浮到空中,漸漸變大,雲間的電閃雷鳴也越來越猛烈。
祁烨臉色驟變:“九黎壺?你怎麽會有九黎壺?快停下,你也會被吸進去的!”
清影臉上帶着決絕的笑,嘴裏的咒語卻越念越快,鮮紅的裙帶在風中飄飛舞動,如一只破碎搖曳的火蝶,美得張揚而絕望。
祁烨似是明白了她心中所想,頗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只滿懷眷戀地望向山下不遠處白色的宮殿——那傾月魂牽夢萦的地方。
傾兒,我也許再不能替你回來,可我終于能追你而去。我們的小縷已經足夠強大,他像我,果斷堅毅,該心狠時絕不留情。他也像你,聰明善良,心懷仁念。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君王,把妖界交給他,我很放心。
漫漫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傾兒,我終于再不用承受相思之苦。
狂烈的飓風席卷而來,祁烨閉上眼,臉上竟帶着一絲淺笑。
清影嘴角上揚,眼裏的悲傷卻愈來愈濃。在被吸入九黎壺前的最後一秒,她朝着之前來的方向,無聲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風漸漸停息,烏雲慢慢散開。雪停了,太陽從雲間探出腦袋,冷冷地俯視着這片萬裏雪封的土地。
高高的鄂爾多山頂,空曠的山崖,一座小巧精致的青銅壺安靜地躺在冰雪之上。一個颀長的身影從崖後銀裝素裹的樹林裏慢慢踱步走出,他穿着寬大的銀色長袍,大大的連襟兜帽幾乎将他整個臉遮住,只露出一截略顯蒼白卻輪廓極美的下巴,整個人幾乎與這冰雪世界融為一體。
他走到崖前,俯身拾起青銅壺,随意地放進袖袋。然後面對着不遠處白色的宮殿,輕輕嘆了口氣,“母後,他來陪你了,你不會再孤單了。”他摘下寬大的兜帽,一頭耀眼的銀發随之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空氣中,如同傾瀉而下的銀色流雲,美得令人窒息。
他閉上眼,張開雙臂似乎要将什麽擁入懷裏,一滴淚卻從眼角溢出,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