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最後的決定
接着卿語握住她的手,那雙已經被沉重的生活折磨得不像樣的手,粗糙如沙粒,細細碎碎的傷口覆蓋在每根手指上,卿語想起她前些天送給小森一套玩具作為出院禮物,他盯着看了好久,還是沒打開包裝,他問她:“司徒醫生,我可以換掉這個玩具嗎?”
她以為他不喜歡,只點頭,“當然可以,既然送給你了,怎麽處理都是你的事了。”
他聲音很低很輕,“我想換掉它,給媽媽買一雙手套。”
而顯然,那雙手套的作用只是微乎其微,它帶來更多的,也只是心理上的慰藉。卿語的聲音堅定,“阿姨,請原諒,我覺得您還是該現實一點,就算是為了小森。這是他應該得到的,不是嗎?”
“小森,我的兒子······”這個飽經風霜的婦人嘴角下垂,她苦命的孩子永遠是一顆最有效的□□,那眼淚這會怎麽也止不住,簌簌落下來,砸在卿語的手背。
但眼淚的功效永遠都是微弱的,改變不了現狀,卿語再清楚不過,她沒有繼續安慰她,只問:“阿姨,您想好了嗎?”
“我,我······”她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卿語的嘴緊緊抿着,似乎一點也不肯露出寬慰之語,我看不下去,上前拍拍這位可憐婦人的肩膀,“阿姨,您別哭了,一會小森聽到了,他又該難過了。您确實該好好考慮一下司徒醫生的話······”
“就算我不幫他,小森也會采取其他的辦法。他年紀小,卻很聰明,但我不希望他把自己的聰明用在錯誤的事情上,這于你們,都是得不償失的。”
她的眼淚終于止住了,只是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霧,看向這位年輕的女醫生時,突然什麽都看不透了,她只當這位醫生心善,醫術又好,溫溫柔柔的,對任何病患都極盡耐心,沒想到她還有如此堅韌的一面。
她朦朦胧胧感覺到,或許只要是這位醫生認定的事情,誰也無法撼動半分。
她也從這份堅韌裏感受到一股力量,是啊,過去那些糾葛算得了什麽,現在怎麽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怎麽讓她的兒子生活得更好一點才是她該考慮的。其他的人,她管那些做什麽?盡管讓他來吧,她必須捍衛住兒子應得的東西!
“司徒醫生,我知道了,謝謝你幫我們,我同意走法律程序。請律師的錢,事後我會一分不少的還給您。”
卿語的臉上這時才露出輕柔的笑意,那笑容如此美麗,讓這個簡陋和充滿異味的走廊,都變得發光起來。
出來的時候,我忍不住摟了摟她,熱切道,“你是一位戰士!”
卿語的臉微紅,即使從來不缺贊譽,但面對像我這麽真誠的稱頌,她還是有點害羞,“什麽呀,太誇張了。”
“不誇張不誇張,你是一位真正的戰士!”我重複道,“敢于挑戰生活的不幸和苦難,卿語,你真的成長好多啊。”
“是嗎,還是你太誇張了。”
我搖頭,“不,換作別人,比如我,有可能只會停留在同情的層面,做不到伸手去幫一把的。你總說你對那些可憐人的遭遇已經麻木了,但事實上并沒有,相反,你看見的越多,就受到越多磨煉。所以等這些苦難來臨時,你能夠冷靜判斷,做出最佳決斷,而不是像我們被同情壓倒,只會哭哭啼啼的。”
這大概是我有史以來對卿語最大的贊揚了,她冷靜接受後,又對我道,“你幹嘛把自己貶得那麽低,什麽哭哭啼啼,你也有成長好不好?”
“我沒有,事實上,我總覺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還是因為那件事,你還沒和辛唐說嗎?”
我特別苦惱的抓住頭發,“不知道怎麽開口啊,卿語,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就是太依賴辛唐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只要躲在他後面,他什麽都替我解決好,什麽都替我想到了。這樣下去,我真擔心自己變成一個廢物。”
“好多人都想成為你這樣的廢物呢,可惜她們遇不到辛唐。”
“我也知道自己幸運,但這樣下去不行,真的不行,我必須和他說了。”我握了握拳頭,“不管怎麽樣,一定要說出來才行。”
卿語一把攬過我的肩,細細道,“我倒覺得,你不必太過擔心,辛唐把你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他會理解的。不過這種事,你還是趁早說比較好,你的想法,他肯定是想第一個就知道的。”
我長吐一口氣,“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好像有點。”
我瞪了她一眼,“其實剛剛從小森家出來,我發現自己的問題和他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人拼命努力,只為了生存下去。但是我呢,明明什麽都有了,卻還在為了這樣那樣的事情煩心,甚至,不惜毀掉這一切。”
“你錯了。”卿語停下腳步,認真的看向我,“人和人的快樂,煩惱,這些都不是可以相提并論的事,也許別人的情況是比你困難一點,但是你不可以用別人的煩惱來沖散你的。有人在煩惱怎麽活下去,有人在考慮怎樣活得精彩,還有人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下一輩,每個人不同的活法,就會有不同的煩惱。所以,你只管糾結自己的,解決自己的。”
晚上我剛剛到家,辛唐打來電話,讓我去餐廳嘗新菜。
每次新的菜品出來,我永遠都是他的第一位試吃者,雖然我也給不出什麽建設性的意見,但每當說“好吃”的時候,辛唐微擰的眉頭都會松下來,一副很放心的模樣,好像只要我說了好吃,這菜才算是過關了。
我補了妝,換了一條綠色的長裙,這是辛唐拿到人生的第一筆正式工資時,拉着我去商場買的。我推脫什麽也不想,去看個電影吃個飯慶祝一下就好了,他偏不讓,說一定要買點東西做紀念,推着我走進一家時裝店,我随手拿了這條裙子進了換衣間,出來的時候,他眼睛都看直了,立馬從沙發上跳起來,“這件這件!就這件好看!”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依舊滿臉稚氣,臉上徒留的一點苦惱,怎麽也無法讓人往深處想的,就像那些看似華麗卻嬌柔做作沒什麽實際內容的文章,我的這一點點苦惱,在旁人看來,就是過得□□逸而産生的無病呻吟。
微微一擡手,就可以摸到快到腰間的長發,我一向不喜歡長發的,總覺得麻煩,可辛唐喜歡,他笑着說他會負責保養,我随他去,結果發質好像是比從前好多了。可能這長發算是我身上唯一有點女人味的地方吧。
我特意擦了最豔麗的口紅,結果收獲了出租車師傅的幾眼青睐,不過更多可能是奇怪而已。
到了餐廳,裏面的座位都是空蕩蕩的,燈光也很昏暗,我叫了一聲辛唐,他在廚房裏答應一聲,讓我先坐着等。
我随便找了位置坐下,往廚房的方向看去,明知道是看不見裏面的,可我好像就能看到他在裏面忙活的背影,這場景怎麽那麽熟悉?
哦,我微笑,想起來了,是我初戀失敗的那天晚上,在他家的面館,他給我煮了一碗面,填補我當時脆弱又空蕩蕩的小心髒。
“想什麽呢,笑得這麽傻?”辛唐的聲音傳來,他端着兩個盤子在桌前放下,我對着他笑,“想我們以前呢。”
低頭看了看面前這佳肴,煎得恰到好處的牛排直勾起我的食欲,剛要拿起叉子,辛唐坐在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疑惑,“你幹嘛?”
他直勾勾的看着我,用指腹摩擦着我的唇,輕笑,“怎麽塗了這個顏色的口紅?”
我皺眉:“不好看嗎?”
“嗯,就是再淡一點。”他的聲音輕輕,手指轉而停留在我臉上。
“哼,你直接說不好看······”
剩餘的話被他堵在口中,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吻吓得不輕,一陣暈眩之後,他松開我,微微喘氣,我小聲道,“不是來吃飯的嗎?”
“先吃點甜點。”他一笑,繼而又吻上來。
等到可以用餐的時候,我的嘴巴已經被他親腫了,而且很均勻的分給他一半的口紅色,我氣呼呼的瞪他,他在對面眉毛一挑,“怎麽,你還想來?”
“沒有沒有。”我很慫的低頭用餐。
只飲了半杯紅酒,我的頭就有點暈了,暈乎乎的我,看對面的辛唐就更帥了,他慢條斯理的切着牛排,不知道何時,那個在我心裏總是上蹿下跳的傻小子,已經變成這樣一個有成熟魅力的男人。我不願給他太多好的形容詞,但他現在這樣端坐在那邊,已經可以勾起無數女子上前搭讪了。
我就這樣手托着臉,暈乎乎的看我的男友,如果我這是稍微清醒一點,就可以覺察到這裏的不對勁,一般來說,我在辛唐身上停留的目光不超過三秒,他就會轉頭來,和我的視線相遇。眼下他可能早發現了,還是在那裏任由我欣賞,但我說我醉了,所以我看不到他低頭時那微抿的唇,他恍惚的視線,甚至他故作淡定的切牛排的動作,如果我仔細一點,就會發現其中的僵硬。
終于,他擡起頭來,我猛然撞到他眸子裏複雜的神色,心裏咯噔一下,酒也醒了大半,他知道了,是不是?我瞬間拷問自己,頓覺害怕,那一瞬間,我甚至希望他永遠不會知道,讓這件事永遠成為秘密。他的痛苦遠勝于我的抉擇,天啊,我在這一刻已經恨上自己,我在幹什麽,我竟然在傷害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最愛的人!
一切還有的挽回,我剛要開口,辛唐的聲音已經先響了起來,那聲音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遠的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你去吧。”
你去吧。他說,我頓了幾秒,确定自己沒聽錯。可他的表情為什麽那麽溫和,他為什麽沒有生氣,沒有怪我怨我,他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大度。你去吧。就這樣簡單,就這樣輕易的答應了?
我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也發現了,伸出他的手蓋在我的手上,那溫度是我無比熟悉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找不到的安全感。
我突然落淚,所有的一切都沒有那麽重要了,我被自己的軟弱擊垮,在他的溫柔裏潰不成軍,我輕輕的搖頭,“辛唐,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笨蛋。”他兩只手都伸出來,緊緊握住我的,“你一定得去。”
“我說不去了,我做不到的,我真的做不到。辛唐,你忘記這件事吧,就當它從來沒發生過,真的,我們好好在一起,好嗎?”我懇求道。
“你真的能忘記嗎?陳暮苼,有時候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想做的事情,如果沒有做成,一輩子都忘不掉。”他頓了頓,“就像當年你選擇放棄高考去美國找你媽媽,你是完全相信你媽媽生病的事才去的嗎?是因為你自己也想去,因為你一直渴望和媽媽一起生活才去的。雖然後來發現那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我喃喃開口,“那件事和這個也不一樣。”
“是,你若是放棄這件事,它會折磨你更久。”他那麽溫柔的看向我,“暮苼,你記不記得,我生日那天,你問了我什麽?”
辛唐的生日在上個月,大家遵從他的意願沒來給他慶祝,只有我在,可惜晚上我等啊等,快到12點的時候他才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來,在沙發上睡着我聽到聲音一躍而已,趕緊點燃一支蠟燭,“快,快許願,不然就過了。”
他卻滿臉歉意的抱住我,“對不起,答應你要早點回來的。”
“沒事,你快許願啊。”
他吹息了蠟燭,然後對着我笑,“我的願望已經成真,人不能太貪心的。”
那之後,我去房間拿禮物出來時,他卻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
像這樣的情況已經快半月了,晚上半醒時分聽到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我起身在床上坐着,一會兒他出來了,充滿沐浴露香氣的身體抱住我,在耳邊低喃道,“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嗎?”
那時的時鐘往往都已經指向淩晨一兩點,而等我早上起來,他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了。
我把禮物放下,拿了毯子給他蓋上,蹲下身看他,他動了動,繼而睜開眼,扶着額頭坐起來,“啊,睡着了,你剛剛說什麽來着?我沒聽清。”
“沒事。”我坐到他身邊,“辛唐,我很擔心你的身體,你幹嘛要這麽拼命啊。”
他輕笑,一把攬住我,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臉,癢癢的,我用手去摸那上面淡青色的胡茬,聽到他輕輕開口,“有了想守護的人,所以要讓自己變得更好才行。”
我心裏一澀,“你已經很好很好了。”
“不,我想成為你能依靠的人,”他看着我,緩緩開口,“雖然不是無所不能的,但只要你想到我,心裏便很有底氣。我想努力成為這樣的存在。”
我低下頭,“我記得,記得你說過的話。”
他握緊我的手,“我說過要成為那樣的存在,不代表要一直把你留在身邊,相反,我希望你能去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而我會在這裏,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辛唐······”我想說點什麽,但眼淚來得又兇又急,我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