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 李遙
姚遙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與九公主和劍奴一起, 并肩站在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原上,頭頂是璀璨的星空,輕薄的月光下, 有雪白雪白的梨花飄舞。
月光下, 劍奴望着頭頂的星辰,九公主望着劍奴, 而他,則望着九公主。
他們誰也不曾說話, 就像是三條無法交織的平行線, 直到天際緋紅, 漫天火球砸下,夢境中到處都燃起了烈火。他回頭,想呼喊九公主的名字, 卻看見她的身影如一片薄紙,在烈火中焚燒殆盡……
不知過了多久,他驚醒了,窗外依然是未明的夜色。
他掀開被子坐起身, 手指拂去額上的冷汗,卻觸碰到了額角的傷痕,不由一頓。
“做噩夢了?”身邊傳來一個漢子迷糊的聲音, 不稍片刻,燭臺被點燃,昏暗的光線充斥着這間簡陋的客棧。
倚在旁邊榻上的是一個身高九尺的黑面男人,眉目剛毅, 有着張揚而粗犷的容顏,即便是熟睡期間,懷中依舊抱着一柄重劍,舉手投足頗有江湖豪氣,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蘇魏。
姚遙沒了睡意,幹脆将雙手枕在腦後,屈起一條腿打在榻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蘇魏聊天,說:“我又夢見她了。”
“誰?”蘇魏打了個哈欠,“是你白天在街市上碰見的那位姑娘?”
“嗯。”姚遙說,“好久不曾見到她了,怕吓着她。”
“她是你什麽人?妹子,還是老婆?”未等姚遙回答,蘇魏又自顧自搖頭否定,“應該不是老婆,我記得當時她旁邊還站了個年輕俊秀的後生,兩人拉着小手呢。”
姚遙只是笑笑,“是比妹妹更親的人。”
“你們如何認識的?”
如何認識的?
姚遙想了想,目光望着窗縫外的夜色,緩緩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年前的九公主不似現在這般開朗。懵懂年幼的小姑娘,從未見過母親的容貌,寄人籬下,受盡排擠,性格也有些封閉陰郁。
那年,姚遙十五歲,是他隐姓埋名在紀王身邊做侍衛的第一個年頭。他清楚的記得那年初春,梨花飄雪,來儀殿裏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走近一看,卻是一個八、九歲的漂亮女娃娃。
女孩兒拘謹地站在廊下,頭上纏着厚重的紗布,隐隐有血漬滲出,撞見姚遙探詢的目光,便又悄悄躲在了柱子後,只露出一只驚怯的眼來打量四周。
聽賢妃娘娘說,她是寄養在皇後膝下的九公主,在皇後宮前玩耍時,被人從臺階上推了下去,跌破了腦袋。幸而紀王從那兒路過,将重傷的她帶回來。
盡管再不得寵,終究是位公主,因而皇帝也有些動怒,苛責了皇後幾句,便做了個順水人情,将九公主轉交給賢妃娘娘撫養。
那時,仍是少年公子的紀王勾着他的肩背,溫聲笑道:“小遙兒,從今往後,我們就多了一個妹妹了。”
姚遙年少時是個頑劣的性子,故意逗弄九公主,笑着喚她:“小九兒,叫哥哥!”
他仍記得,那時九公主看他的眼神是麻木且冰冷的,漆黑的瞳仁仿佛失了魂魄般沒有焦距。
從小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不再相信這世間殘存的善意,如同一只渾身是刺的刺猬。小小的、可憐的小姑娘,有着冰冷的面孔,和滿是敵意的眼神。
姚遙想到了曾經那個幾經暗殺後,颠沛流離的自己。
沒由來一陣心酸。
或許是同病相憐,他對這個小姑娘多了幾分留意,時常拿些好玩的東西逗弄她。一開始,他一靠近九公主,就會被她抓,被她撓,最嚴重的一次,九公主将他的手咬破了一塊皮,鮮血淋漓。
這下,連紀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對姚遙道:“小遙兒,你離惜月遠些罷,她不喜歡別人靠近她。”
姚遙不曾放在心上,總是會露出一個包容的笑來,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摸摸九公主的頭,安慰她:“沒事沒事。別怕,小九兒,哥哥不疼。”
三個月後,九公主第一次開口叫了他的名字。
他仍記得那日是初夏,風很輕柔,天上的雲團很白很軟,九公主一身淺綠的襦裙,小心翼翼地扶着廊柱。
“小遙兒……”
細細軟軟的聲音,那一瞬,姚遙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
他回過頭,左顧右盼了一番,方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問:“叫我?”
九公主攥緊了裙子,半晌才微微點頭,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朝姚遙走來。
九公主竟然主動找他?這可稀奇了!
姚遙好奇地蹲下身,與小小的姑娘平視。九公主攤開手,露出了掌心的一顆酥糖。
天兒有些炎熱,酥糖不知在掌心攥了多久,已然有些融化了。見姚遙露出不解之色,九公主抿了抿唇,将那顆糖塞進他嘴中,說:“……吃。”又拉起姚遙那只滿是抓痕和咬痕的手,放在小嘴邊吹了吹,說:“不疼,不疼。”
那顆糖的味道,一直甜了姚遙整整十年。
姚遙既欣慰,又心疼,堂堂男子漢竟然感動得鼻根酸澀。為了掩飾,他咧開一個燦爛的笑來,問道:“之前為何要咬我?”
九公主低着頭嗎,抿了抿嘴,說:“不想讓你靠近本宮。”
“讨厭我?”
“不是。”
九公主擡起一雙烏溜溜的玲珑眼來,平靜地說,“三皇兄說我是個天煞孤星,靠近我的人都會死。”
姚遙一怔,嘴中明明吃着糖,卻感覺到了苦澀。
他問:“所以,你是怕我和少玠會死,才不讓我們靠近你?”
九公主倔強地抿着唇,沒有說話。可姚遙分明看到她緊繃的下巴微微顫抖,眼中有倔強的淚花閃爍。
“別怕,小九兒。”姚遙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說,“以後哥哥們保護你。”
可他不曾想到,自那以後,九公主便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
賢妃娘娘是個慈祥又善良的女人,她向皇上請旨,為九公主求來了一名小侍衛,名喚劍奴。
那是個漂亮又英俊的孩子,他一出現,九公主的目光便徹底被吸引走了,從此黏在他的身上。
冬去秋來,漸漸的,姚遙發現,九公主只有面對劍奴的時候,眼神中才會迸出少女孺慕的光彩。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麽,他只知道,他的小九兒,不再需要他了。
聽到這,蘇魏了然地拍拍他的肩,嘆道:“沒想到姚兄也是性情中人。往事就不必再提了,走,兄弟陪你喝酒去!”
姚遙早見識了江湖人的豪爽,別說是半夜喝酒,便是半夜狼嚎也能做得出來。他沒有拒絕,同蘇魏一同披衣下榻,提了酒壇去客棧庭院中的石桌邊喝酒。
誰知院中未眠的人不止他們倆,還有一位白衣墨發的女子。
乍一看,有點吓人。
姚遙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然後才反應過來,那女子正是蘇魏的同門師妹,蘇念玖。
蘇念玖乃江湖名門之後,芳名遠播,是很超凡出塵的一位小美人。
蘇念玖轉過一張清麗如仙的臉來,清清落落地立在朦胧的月光下,姚遙下意識去摸懷裏的銅面具,卻被蘇魏一把按住。
“大晚上的,還戴着那鐵疙瘩作甚?”
聞言,姚遙指了指自己眉骨到額角的傷痕,笑着說:“怕吓着蘇姑娘。”那道傷痕是去年秋季在嶺南留下的,火石沒有炸死他,卻濺起木屑,在他額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的傷痕。
“你吓她?她吓你才對,大晚上穿件白衣裳四處飄蕩,遲早得吓出人命!”蘇魏嘟囔着,對蘇念玖道,“師妹,來喝酒不?”
蘇念玖沒說話,美麗的眼睛掃過姚遙的臉,微微颌首示意,便又飄然離去。
高冷得很。
蘇念玖是姚遙的救命恩人。去年他在河水中昏迷,抱着浮木飄蕩了兩天一夜,被蘇家師兄妹撿了回去。
那時,姚遙昏迷之中隐約聽到有人在紛亂的叫着:“九公主……九公主……”還以為是小九兒救了他,醒過來後才知道,別人叫的并不是什麽‘九公主’,而是‘玖宮主’。
蘇念玖家裏經營着一家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未明宮’,在江湖中頗有些人脈和財勢,她父親是老宮主,部下則親切地喚她為‘玖宮主’。
傷好後,姚遙便留在了蘇家師兄妹身邊,陪同他們一起游歷江湖。
正想着,隐隐覺得身後有一道刺刺的視線,回頭一看,卻是蘇念玖依舊站在拐角處看他,目光晦暗難辨。見他回頭,蘇念玖又不看了,冷冷離去。
“蘇姑娘為何總是暗中看我?”姚遙頂了頂蘇魏,嬉笑道,“可是喜歡上我了?”
“不,也許是讨厭你。”蘇魏想了想,認真地說:“因為你搶走了她最愛的師兄。”
姚遙:“……”可歌可泣,這世上竟然還有比他臉皮還厚的人!
到了淩晨時分,蘇魏不勝酒力,昏睡如死豬。姚遙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正打算将死豬扛回去歇着,卻眼尖地瞥到地上躺了一物。
拾起一看,原來是個流蘇劍穗,玉環上刻着‘玖’字。
是蘇念玖遺落的?
将蘇魏挪到卧房安置,姚遙拿着劍穗敲響了蘇念玖的客房,打算物歸原主。誰知敲了大半天,蘇念玖也不曾回應,可房門分明是開着的。
姚遙思忖了片刻,推門進去,将劍穗放在了書案上。
風從半掩的窗戶灌入,吹亂了桌上的書稿,姚遙一向見不得淩亂,便好心地替她整理好了書稿,誰知,竟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那是幾頁未完成了話本折子,寫的正是當下坊間最流行的香豔愛情故事——《罥煙眉》:出身名門的男主角蘇某面容英俊剛毅,草根女主角姚某豔麗多情,眼角卻留有一道不甚明顯的小疤,後來用胭脂畫梅遮去……
劇情跌宕起伏,穿插香豔的閨帏之事,一版再版後仍是銷售一空,甚至被說書人改編成口水故事流傳于坊市之間。
作者,永安九公子。
望着書稿中未完成的凄豔故事,再思及與自己身世極為相似的姚姑娘,姚遙的手腳發抖,眼前發黑。男主角蘇公子和女主角姚娘子的原型不言而喻了,這個永安九公子……
哐當——,門被打開。
姚遙僵硬地轉動脖子,望見了門口同樣僵硬的蘇念玖。
姚遙看着蘇念玖,蘇念玖看着姚遙,如果此時的空氣有形狀,那一定就是大寫的‘尴尬’二字。
“我不曾知道,你就是‘永安九公子’……”半晌,姚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疊墨跡未幹的書稿,憋出這麽一句話。
“也不曾知道,原來你暗中窺視我,并非是喜歡我,而是将我和你師兄……”
未等他說完,蘇念玖全然不顧白衣仙女的超凡之姿,猛地撲過來奪去書稿,掩面而逃。
那一瞬,姚遙心碎之餘又有些恍然:怨不得蘇念玖出來游歷這麽久,卻不曾向家裏伸手要過一文錢;怨不得她整日除了練劍,便是閉門不出冥思苦想,卻原來……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姚遙竟然買了《罥煙眉》全套精裝線書,每日在房中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到劇情的截斷處,他抓耳撓腮,很想去蘇念玖房中催稿,但又不敢。
如此過了數月,直到有一天,姚遙發現《罥煙眉》爛尾了。
蘇公子為救姚娘子身亡,姚娘子在與之約定的桃樹下枯等一生,凄寒死去。
姚遙氣得在房中捶胸頓足,惹來蘇魏側目。
她竟然将我的丈夫寫死了,将我也寫死了!
姚遙滿腔怨怼,全然不覺得方才的思維有何不對。他忍不住跑去隔壁堵住蘇念玖,義正辭嚴地問:“蘇姑娘,此乃伏筆,亦或是夢境一場,真正的結局定不會如此的對麽?”
蘇念玖嘴唇張了張,又飛快地垂下眼,說:“就是如此了。”
姚遙胸中郁悶,又道:“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麽?”
“沒有了。”
“你怎麽能如此?讓我凄涼一生也就罷了,怎能将你罪敬愛的師兄也一同寫死?”
蘇念玖一怔,茫然道:“師兄?”
姚遙道:“那個蘇公子!不是以你師兄為原型麽?”
蘇念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冷然道:“我也姓蘇。”
“???”姚遙傻眼了,“可你不是男的啊。”
“你也不是女的。”蘇念玖抿了抿唇,清冷眼尾染上一層紅暈,淡然道,“書中性別,本就是颠倒錯誤的。”
性別颠倒,也就是說那個‘蘇公子’并非蘇魏,而是……
不等姚遙說話,蘇念玖又道:“書中蘇公子對姚娘子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我本不欲向你坦白這些,可那日被你誤打誤撞瞧見了,我心中煩悶,無意再寫下去。”
姚遙仿佛又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他呆愣了好半晌,才小心地問:“若我能讓你開心,你可願給它一個完美結局?”
蘇念玖問:“如何使我開心?”
姚遙笑了,眉眼燦爛如驕陽,伸手撐在蘇念玖身後的門扇上,将她半圈在自己身前,勾起嘴角道:“既然蘇公子所想即是你之所想,我便成全你之所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