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協議
臨近正午,三月的暖陽籠罩着洛陽城,照耀着來往的香車寶馬。總角的孩童,浪蕩的公子,結伴出行的婦人,挑着零嘴玩具的貨郎,小小的一條街道,濃縮了社會的千姿百态。
徐南風出了茶樓,心中是有些許後悔的。
她回想起自己說出‘求一紙休書’後,紀王那微微詫異的神情。親事都還未定下,她便想着将來要離開紀王府,着實是太過冒犯了。
“徐姑娘何出此言?”那時,袅袅香霧中,紀王劍眉微挑,緩緩問道。
徐南風當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大概,我對婚姻缺少信任罷。”
她害怕,害怕自己像母親一樣,全身心地付出愛意後,卻遭到對方的鄙夷和背叛。在徐南風眼裏,所有的感情最終都是要走向變質和分離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不開始。
沒有期望,便沒有失望,這樣最好不過。
徐南風袖中的十指微微絞動,擡起頭直視紀王沉靜的俊顏,說:“接下來幾年,我的命屬于王爺。你我聯姻,各取所需,可以麽?”
話一出口,連徐南風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勇氣。
她的性格本不該如此咄咄逼人的,可她沒有辦法。她沒有父母可以依靠,沒有安全感,她只能豎起渾身的尖刺和甲胄保護自己。
這些曾刺吓退了敵人,也曾刺傷了自己。
紀王沒有生氣,卻也良久不曾說話,那樣的沉默,令徐南風如坐針氈。
但她将內心的害怕與忐忑掩飾得很好,只是挂着完美而疏離的笑,靜靜地等待紀王的回複。
“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大膽的姑娘。”
紀王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拂袖而去,依舊溫和有禮地笑着,說出了這麽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不曾拒絕,也不曾答應。
徐南風的一顆心懸在了半空中,垂下眼掩蓋住眸中的複雜情愫,“就當殿下是在誇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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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外的楊将軍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重重咳嗽一聲,又故意在門口徘徊走動,高聲道:“我進來了!”
門吱呀被推開,楊将軍大步跨了進來。徐南風和紀王各自收斂了神色,正襟危坐,這個話題就此中斷。
紀王不能在外逗留太久,用了幾盞茶就要回府了,臨行前他提出要送徐南風回家,徐南風想着這門親事十有八九被自己攪黃了,若是再讓徐府的人見到紀王,怕是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便婉言推辭了紀王的好意。
“那好,若姑娘賞臉,下次來小王寒舍小酌一杯。”紀王也不再強求,迎着光站在雅間門口,暖陽灑在他雪白的衣裳上,鍍亮了他眼上的白緞帶,将他的每一根發絲都照得閃閃發亮,光彩照人。
還有下次?應該是客套話罷。
徐南風心中揣測,面上卻是帶着笑意,點頭道:“好,下次我請殿下喝茶。”
兩人互相道了別,楊将軍便先一步送紀王下了樓。徐南風在雅間坐了一會兒,直到杯中的茶水涼透了,這才心事重重地放下杯子下了樓。
茶奴将白布往肩上一搭,從櫃臺後摸出一個包裝漂亮的茶盒,躬身笑道:“姑娘,方才那位白衣公子已經結過賬了,還特意買了本店的幾包特級新茶,說是要送給姑娘帶回去嘗嘗。”
徐南風有些狐疑地從茶奴手中接過茶盒,漆花漂亮的盒子,帶着淡淡的茶香,光看外形便知價格不菲。
她心想:這是分手禮麽?
不對,他們還未開始,何談分手?
徐南風嘆了一口氣,走出茶樓。外頭熱鬧的陽光迎面灑來,叫她睜不開眼,她一手拎着茶盒,一手遮在眼前,漫無目的地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心裏多少有些遺憾。
紀王是個溫和知禮的男子,在染缸似的貴族子弟中,他算是佼佼者了。正是因為對紀王印象不錯,她才不忍心隐瞞自己的真實想法,選擇了坦言相待……可惜自己言語冒犯,怕是将他吓跑了。
難道真要回去面對城南段家的婚事?
不,若是拒絕不了,還是找個機會逃跑罷……
正胡思亂想着,忽聽見身後有噠噠的馬蹄聲傳來,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徐南風下意識回頭,便見簇擁的人頭中,魁梧高大的中年武将騎着一匹高頭大馬緩緩走來。
“師父?”徐南風放下遮擋在眉上的手,訝然道,“你不是護送紀王回府了嗎?”
“我将他的馬車送到了左掖門,有府中護衛來接,便先回來尋你了。”楊将軍攥緊缰繩籲了聲,大掌安撫着身下躁動不安的烈馬,視線卻落在徐南風手中的茶盒上,笑道,“紀王說你喜歡東風樓的新茶,特意挑選了一分贈做見面禮,可曾喜歡?”
方才在茶樓閑聊,徐南風不過是随口誇了一句茶樓的新茶味甘馨香,沒想到卻被紀王記在了心裏。
一想起這樁可能黃了的親事,徐南風便心中悵惘,苦笑道:“師父,您就別取笑我了。”
楊将軍在馬背上大笑,朗聲道:“如何是取笑你,師父恭喜你還來不及。”
徐南風一時有些茫然:“恭喜我?喜從何來?”
“你這丫頭,莫不是傻了!”楊将軍于馬背上俯身,壓低聲音,嘴角的笑意卻是越發明顯,一字一句道:“紀王對你很是滿意,你們的婚事,成了!”
什麽?
徐南風萬年不變的恬淡面容終于龜裂,出現了些許怔愣之色。她喉頭緊了緊,嘴唇微張,半晌才能順利發聲,問道:“師父,您沒弄錯罷?”
“婚姻大事,豈能弄錯!”楊将軍無奈道,“紀王親口所說,你娴靜溫和,端莊大氣,他很是滿意。”
徐南風一時不敢相信,她對紀王提了那般無禮的要求,他怎麽還會覺得她娴靜端莊?
莫非,他同意這樁利益婚姻,與她各取所需了?
徐南風心中一片波濤洶湧,心想這都能答應,紀王的脾氣真是好到沒脾氣了。
見徐南風神情恍惚,久久不曾言語,楊将軍調笑道:“怎麽,徒兒高興傻了?”
徐南風将狂風過境般紛雜的心緒整理好,神情複雜地望着楊将軍,剛要張口說話,楊将軍卻是一揚馬鞭,朗聲笑道:“為師高興,這就進宮禀告娘娘,還要奏禀皇上,讓禮部着手準備賜婚玉牒。”
黑鬃駿馬不安地刨動馬蹄,楊将軍想起什麽似的,又扭頭朝一臉呆滞的徐南風道:“對了,這兩天我會讓你師娘聯系全城最好的媒婆來徐府,三書六禮都會一一安排,你回府後準備準備,師父可等着你們的喜酒喝!”
徐南風感覺自己的靈魂飄出體外了,只憑着本能點點頭,回過神來的時候楊将軍已如疾風般消失在人海中。約莫是心情大好的緣故,他不顧京城街道不可疾馳的禁令,策馬奔走,一路朝宮門趕去!
我要嫁人了?
徐南風怔怔的站在人流中,環顧周圍鱗次栉比的房舍,暖陽高升,酒旗飄揚,各色雜食的香味悠然飄蕩,每一磚每一瓦都閃閃發光,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意,每一花一草都在向她呢喃……
我,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