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紀王
徐南風坐在茶樓的雅間裏,樓下的說書人正說到了楊家軍平寇的高-潮部分,引來茶客一聲高于一聲的叫好,但徐南風一句也沒能聽進去。
她面色平靜地望着獸爐裏袅袅升起的煙霧,食指指腹敲打着案幾,洩露了她此時緊張的心情。
今日楊将軍做媒,約她來茶樓與紀王小見一面,親事能不能成全看緣分。徐南風覺得自己也真夠離經叛道,還未出閣,便瞞着父母面見外男,若是徐謂知道了,定要氣個半死。
可事到如今,她已無路可走了。
一攏煙在空中升騰,又緩緩散開,像是輕盈的蛛絲,将她的思緒緊緊纏繞。
不多時,茶樓走廊外傳來了腳步聲和楊慎之說話的聲音,徐南風便知道:“他來了。”
東風入窗,撩動紗簾,徐南風在簾後坐好,便見一身烏檀色窄袖武袍的楊慎之引着一個身量修長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
茶奴送了剛燙好的熱茶來,楊慎之沒讓他進來,而是一手端過茶托,一手給了茶奴幾個銅錢做小費,便關上了雅間的門,将市井的喧鬧聲隔絕在外。
徐南風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指尖,透過飄忽朦胧的紗簾打量着坐在外頭的男子。容貌看得不甚真切,只知道紀王穿了一件月白滾雲邊的袍子,眼睛上蒙着一條約莫兩指寬的同色緞帶,安安靜靜地盤腿坐在茶案旁。
他穿着平凡,想必是隐瞞了身份悄悄來此,但是氣質優雅出塵,舉手投足間透着渾然天成的貴氣。
待他們落座,簾後的徐南風方起身行禮,“南風見過紀王,見過師父。”
楊慎之笑着應允,又三言兩語簡單地朝紀王介紹了南風的家境,紀王微微側過臉,安靜認真地聽着。從徐南風的角度,剛好可看見簾外紀王的側臉,年輕英俊,從眉目到鼻梁再到下颌的線條弧度十分流暢完美,可惜眼睛被白緞帶遮住了,不知其中風光幾何。
楊慎之評價紀王乃‘豐神俊逸,器宇軒昂’,一點也不摻假,光論外貌,他甚至比徐南風想象中的要更出色。
又或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未可知。南風在簾後靜觀其變。
“坊間擁擠,令徐姑娘久等了。”簾後,紀王緩緩轉過臉來,朝着徐南風的方向道。
聽到他的聲音,徐南風有一瞬的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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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傳聞的影響,她想象中紀王的聲音應該是怯懦無力的,但事實上,紀王的嗓音清朗好聽,壓低聲音說話的時候尤顯深沉。這樣的聲線,若是說起甜言蜜語來,是最能俘獲芳心的。
徐南風暗自捏了自己一把,阻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算不上久等,正聽着樓下說師父領軍平寇的故事呢,一晃眼就過去了。”其實樓下說書先生講了什麽內容,她一點兒也沒聽進去。
“是呢,我也聽見了,那老先生說楊将軍一人一刀一馬沖入敵軍之中,斬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紀王笑着接話,修長的指節觸碰到案幾上的茶杯,便順勢端來抿了一口,說,“如此英姿,只恨小王不能親眼所見。”
一般來說,男女初次見面,多少有些尴尬。但紀王話接得十分自然,又不顯唐突,給人如沫春風之感。
楊将軍聞言哈哈大笑,道:“市井傳聞,多為博人眼球的杜撰,當不得真!不過聽樓下人聲鼎沸,我倒要去湊湊熱鬧,看洛陽百姓心中的我是如何骁勇。”
話還未說完,楊将軍已站起身:“紀王殿下,南風,你們先聊會,我下去看看便來。”
徐南風忍笑,知道師父這是給自己和紀王制造獨處交流的機會,便點點頭:“好,師父慢走。”
楊将軍推開雅間的門,又回首朝徐南風比了手勢,無聲地示意她不必拘謹,随意聊聊。
南風會意,楊将軍便關門出去。他并未走太遠,而是抱臂倚在廊下的欄杆旁,守着那扇靜谧緊閉的門扉。
風斜穿入戶,撩起輕盈的紗簾,就那麽一瞬,徐南風透過飄起的紗簾清清楚楚地窺見了紀王的容顏。
白衣公子,玉面臨風,鬓發如墨,眉下眼上系着三尺月白暗紋的緞帶,緞帶下的鼻梁高挺,唇瓣帶着健康的紅,靜谧得像是一副濕淋淋的水墨畫,又像是一塊宛轉流光的璞玉。
驚鴻一瞥。
光論外貌,紀王劉懷是絕對擔當得起‘玠四郎’的美稱的。
“紀王……”
“徐姑娘……”
兩人猝不及防地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話題。春陽和煦,東風無聲,他們隔着鼓動的紗簾相望,等待對方先開口。
片刻,紀王微微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靜:“徐姑娘先說。”
他面前的茶盅空了,只剩下幾片舒展了葉片的茶葉粘在杯沿上。徐南風想了想,考慮到紀王是眼盲之人,本就看不到她,便抛卻繁文缛節,輕輕地從紗簾後走了出來。
她今日穿的是缃绮上衣,配松綠團花襦裙,腕上松松搭着一條淺綠的薄紗披帛,及腰的秀發用绾了一半,簪上一支磨得水亮光滑的挂珠玉簪。色彩青蔥鮮亮的服飾,配上不施粉黛的面容,如空谷幽蘭般歷久彌香。
可惜,紀王是看不見的。
徐南風在紀王對面跪坐,換了杯盞給他倒上一杯溫茶,然後将那杯散發出淺淡香味的茶緩緩推到紀王面前。
紀王看不見,只能微微側耳,努力通過聲響判定南風的動作。他修長白皙的手在桌上一摸,端起南風的茶抿了一口,微笑道:“好茶。”
他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像是溫順無害的鹿。
徐南風沒有再說客套話,開門見山道:“我的家境,殿下可曾了解全面?”
紀王放下茶盞,雪白的袖袍從小榻上蜿蜒垂下,霎是好看。他颌首,誠實道:“楊将軍都說了。”
“我是徐府庶女。”
“知道。”紀王笑了,如春風拂過皚皚白雪,道,“我也是庶子。”
他說話的嗓音輕而低沉,雖然看不見,但他的臉會追随對方的聲音望去,認真傾聽,禮數周全。
“賢妃娘娘和陛下那邊?”
“徐姑娘不必擔心,母妃并不幹涉我的婚姻大事,父皇也不會在意我娶誰家的姑娘。”
徐南風微微放下了些許心防和偏見,輕聲道:“那殿下如何看待,我……們的這樁事?”
沒料到她問的這麽直接,紀王怔愣了片刻,方笑道:“目前來說,算是滿意。”
徐南風下意識點點頭,然後才反應起紀王看不到她的反應,便張了張嘴,剛要說話,紀王卻先她一步開口:“聽聞徐姑娘自幼跟在楊将軍身邊習武?”
“幼時為了強身健體,是學過幾年拳腳功夫,粗通皮毛而已。”徐南風有些心虛,不知道自己這半吊子的功夫能否勝任紀王府的要求,可她又不想吹噓自己,欺騙面前這個俊美又可憐的年輕人。
正忐忑着,紀王嘴角的笑意收攏了些許,徐南風觀察着他的神色,心想:他莫是不滿意自己的身手,要拒絕了?
然而,紀王只是望着南風,認真地問:“徐姑娘可知嫁進紀王府,意味着什麽?”
很奇怪,明明他是盲人,又蒙着眼,可徐南風卻仿佛感覺到他清朗銳利的視線透過白緞,穿過清風,直直地刺入她心裏,令她無從遁行。等到她仔細看來,那道鋒利的視線又仿佛水月鏡花般消散不見,紀王嘴角依舊笑得溫和。
她暗中攥緊了雙手,斂首道:“明刀暗箭,大抵如此。”
“哦?”聽她語氣平靜,紀王來了興趣,問她:“徐姑娘不害怕?”
“不怕。”徐南風擡眼,烏黑的玲珑眼中滿是決然。她沉聲道,“我自願嫁進王府,為殿下排憂解難,不貪富貴,不懼生死,唯有一事相求。”
“請講。”
“若是多年以後,殿下用不上我了,請求殿下再賜一紙休書,放我出府浪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