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鑽漾
魔王的夜,漫長冰冷,又令人不得不眷戀。
原來那些神話都是真的,千萬不要靠近魔王,因為魔王比蠱惑人心的妖精還要致命。
妖精只會偷走人的心,魔王能讓神佛心甘情願獻上靈魂。
老屋巷道九曲十八彎,青石磚特有的潮氣摻雜了煙火的硫磺氣,姜逐穿梭在一人寬的小路,紙紮的紅燈籠脆弱地在上空晃悠。
宣義去年限號,壓抑了一年的霾被煙花爆竹引燃,剛破除“迷障”,跑出巷口去路邊取車,後方掠過的夜班小卡幾乎擦着他過去,玻璃窗流光溢彩,短促映出一個彷徨人世的魂。
油門一踩,車就上路了。
市中心幾經整頓,混凝土鑄的高樓大廈林立,高架橋盤旋如龍,牆皮整潔,櫥窗明淨,車輛川流不息。
在這樣一座不夜城中,影星天王,俊男美女,數不勝數,但能在紅瓢蟲場館中心挂上巨幅海報的人物,屈指可數。
至今《良夜難明》的宣傳廣告還未撤下來。
上下四十束聚光燈對準海報,照得巨星的側影像永夜的北極星,美麗動人。
右下角是懷鈞傳媒集團的logo,以及他的簽名。
駛過了紅瓢蟲,五彩的光都悉數黯淡,過荒廢的汽車站,枯草叢生,鏽蝕的鋼筋支棱着,像是工業時代剪影。臨了縣城,動工又爛尾的工程孤苦承接風雨,凹陷處的荷塘還未填平,魚泛着白肚皮挂在蘆葦根上,風染上腥臭。
再往前,排排綠色鍍膜玻璃,未拆建的農房門旁堆着草垛,木板上挂着去年泛黃的對聯,一騎絕塵驚起了哪家的狗,從車頭吠到車尾,叫破這長夜。
繁華抛諸腦後,前途漫漫。
宣義去往陽石縣的路有多長?
八年那樣長。
Advertisement
剛過陽石縣邊沿的排房,沙塵一尺厚,筒子樓前後廖無人煙,車一開進去,立刻被房屋背後冒出的七八個人阻下,幾束手電光晃來掃去,照到車牌時,才有人吆喝一聲,幾個回合,人盡數散開。
姜逐下車,他擡眼瞧見了侯二,雙方稍稍颔首,侯二默不作聲指了指前方,半張臉藏在夜裏,頭發結滿霜花。
前方有一排水泥墩子的路燈,電路老化,燈泡時靈時不靈,刺啦幾聲,滅了一道的光,姜逐眼睛移不開了,魇住了似的往前,摸進了那路。
光陰飛梭。
九八年,他無數次走在這條路上,拎着不值錢的小點心,而那筒子樓上,曬着花被子。
牆角有濘起來的紅泥,那是還未限制煙火爆竹的年代,大街小巷都鋪了紅色的碎絮,空氣陳舊。
在這片紅土地上,他懷着躊躇又甜蜜的心情,對山裏的長輩說:“我遇到了一個姑娘……”
“我想這輩子……就是她了。”
他順着這路往前走,沒有人攔,空蕩蕩的,天不算太陰,卻不見月亮。
那路的盡頭是一盞燈,燈下是人,人望着燈,身上鋪光,是溫暖的橘黃。
姜逐停住了腳。
洪荒的巨浪沖刷他的心,他的軀幹,他的靈魂。
這是他愛的姑娘,生長在深淵的岩漿裏,在黑夜裏拿着槍,橫行在上一個時代的廢墟之上。
她在黎明前的最後一盞燈下緬懷她三十年的征途,十二年的愛情,然後在清晨無人的街角,在無限的追憶與夢境中結束自己的痛苦。
燈下的人撇過頭,看向了他。
有感應似的,趙伏波笑起來。
笑得太柔和了,是投身于太陽的伊卡洛斯遺落下,融蠟的羽毛。
極少數存在人間的,億萬分之一。
與朱定錦的八年時光在這一笑中輕飄飄掠過,追溯到最後一個畫面,驀然浮上姜逐心頭,是清月山,五點的清月山,他們天不亮爬起來,去看一點五億公裏以外的黃矮星。
人為定義,人為推崇,人為頌贊的“日出”。
她說了什麽嗎?她好像問了:“它是永恒的麽?”
他答:“也會因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一語成谶。
生平最後一賭,她血本無歸。
他向夜,她失光。
終其一生,她一直背負活下去的理由。
她獨自一人嘆道:“你們是真的……真的……”
眼中是青灰色的死寂,嘴唇有血,冬季物燥,如風幹的柚子皮薄脆,含着将凝未凝的一滴豔紅。
最痛的那一種挽留,叫以愛之名。
愛在那裏大笑着。
死去。
頃刻,姜逐的眼淚噴湧而出。
他迎着烏雲,迎着玻璃,去與她握住同一柄槍,指節嶙峋,他不懂如何上保險,就只與她一同扣住扳機,說着誠摯的謊言。
“我會摧毀你。”
我願為你向夜。
“在将來的某一天。”
在世界的盡頭。
“我做你的英雄。”
我做你的信徒。
我陪你行屍走肉,我與你昏聩今朝。
我決意将誓詞斬成兩半,疾病、貧窮、逆境……遠勝一刻咀嚼至死的回憶。
趙伏波沉默望着他,沉默地笑,沉默得像一個觀影人。
這世上一切的謊,都取決于信不信。
神說,夜裏有燦爛的群星,勇敢熱情的人們,只要精誠所至,便能公平正義。
她信,于是她要造一個太陽。
所謂人言世故,她深得精傳,無所畏懼,所以高高在上。
但她嘆息,她無可奈何,她走投無路,信了。
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共功名利祿,也不信共聲名狼藉。
只信不成真的謊言。
即便剩下等待死亡的日子,再也望不到頭,那些陽光燦爛,盡數成了醜陋的枷鎖,自己将終生活在白绫的吊索裏,以最蒼白衰老的面貌,戲終人盡。
頭頂最後一盞燈閃了閃,電路啪呲兩聲,滅去。
長街無際。
佛脫袈裟,棄廟宇,守命門,鬥轉星移了,滄海桑田了。
驀然回首,也只一念間。
浩瀚太陽系,組成我們心髒的,都是恒星爆炸後留下的原子,來自光,來自夜,而冥古宙至今的幾十億年,留下獨屬于我們的塵埃,唯有這長達十二年的錦繡宏圖。
這從一九九八年至二零一零年的鑽漾年華。
願此夜永存。
【全文終】
作者有話要說: 愛在那裏大笑着,死去。
——查爾斯·布科夫斯基《城裏的深夜》
我知道你們願趙董與法鏽一般,萬事勝意,求仁得仁,但畢竟不同。
趙伏波,是向死而生的賭徒。
蹲我一年辛苦了。
續兩篇番外,《黃昏時》&《守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