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三方
趙訪風無數次地想,如果世上還有什麽是溫柔與殘酷并存的言語,那必然是“不要回頭”。
讓你不要目睹,又将那一刻轉身的想象歸納終生無法愈合的瘡疤。
二十年海風,穿蝕千瘡百孔。
是人就有幻想,對未來,對前程,對伴侶,對兒女。
她的幻想全是死亡。
她一邊掙紮活着,同時在無盡思考,我該怎麽死去。
半年來肖鶴舫休假,也是有感風聲不對。她受人之托,一件件安排既定的事,黑皮文件的邊角磨毛了,越來越輕薄。
諸事的其中一件便事關宋董事,平日她對自己這個首屆弟子頗多照拂,他在弟弟獄中自殺後,一蹶不振。當年這姓宋的學生不算班上拔尖兒的,是個邊緣人,卻在六八年全員倒戈時用雙腿替了她。而他的弟弟,他是寧可拿命去換的。
趙懷赫倒臺後,一夜春風回轉,蹉跎大半輩子的小屁民,也被天梯砸了頭。
與他約談的是總經理秘書嚴宏謙,試探的目光反複打量,恨不得透體三尺,“宋先生”這個半生沒被叫過的稱呼被人在唇齒間反複念千百遍,自然妥帖,好像他真的是什麽大人物。事實上他只無謂地任對面挖掘,目光呆滞。
他心頭是恨的,想往這形似“補償”的好處吐口唾沫,也恨自己喉頭正卡着這塊肉骨頭,只得捏緊拳頭,克制背脊裏冒尖的骨氣,弟弟的家散了,他一個殘廢大小便無法自理,父母歷經喪子喪孫之痛大不如前,胳膊腿五髒六腑犯起毛病來沒完沒了,低保不夠藥錢,肖鶴舫在偏地高校任職,薪資微薄,靠老師接濟也只是權宜之計,今年的冬天有大規模寒潮,沒有經濟來源的他們,很難捱過這個隆冬。
他們是雪中送炭,送的炭卻摻了陳年的血。
對方效率很高,提起筆的一刻,他卻錐心揣測,嚴宏謙口中的“老板”為什麽不來見他,是愧疚嗎?不願面對嗎?還是劃清界限?
人天生就有“遷怒”的聯想力,如果不是她、她的父輩……弟弟根本不會死。
以那樣的罪名,那樣的冤屈,受辱了斷。
程序辦完,對方派專車送他回去,行至路口,拐角有一個人影,交通信號燈交替閃爍,他只趕得上看一眼,那一眼看進了腦子裏,莫名的就給人蓋了戳,深信不疑地認定就是當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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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姿勢很是畏寒,整個裹在厚實毛絨大衣裏,身量較同齡人算高挑,卻仍沒長開,小小的一只,伫立車水馬龍街口,紅綠燈在她頭頂閃爍,沙揚起,那景像一張磨砂的舊照片。
荒涼拔地而起,潮水決堤,把恨意沖垮了。
弟弟還活着的那段時光,常常将這個孩子挂在嘴邊,不厭其煩托他向小芳老師讨要磁帶和書,弟妹罵他“下了降頭”,他一本正經辯解,姿态憨且愚,人不跟他講理,他上趕着去理,鬧到大家後來都厭煩了。
“不過一小孩,又不是你親生……”包括他在內,家人都對他的吃力不讨好嗤之以鼻。
而在這一刻,弟弟死去的第五年,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難過起來。車鏡裏那樣一個孤魂野鬼般的小影,嬉笑怒罵,苦難喜樂,在她身上一幕幕演過,最終成了漫漫望不到頭的默片。
她與這世界的距離,不隔山不隔水,僅隔朝霞一縷。
世界盡頭,萬山之巅,只需要輕輕的一小步,就能墜入無間。
起風了,墜落了。
宋董事前腳剛走,蘇善琦就踩着點兒過來,拎了兩條大活魚一婁肥蟹,不敢在屋內宰魚,只焖了螃蟹,調好醋蒜端上桌。
天下桃李中,數蘇善琦跑得最勤,工作方面一如既往緊抓不放,挂倆碩大的黑眼圈,熱火朝天給螃蟹刮膏。肖鶴舫看她執拗的神情,思量再三,禁不住問:“如果伏波卸任了……真正放權了,你還會這樣拼命效力麽?”
她只得到一聲平靜的、不需要經過大腦思考的反問:“老師,沒有的趙伏波的懷鈞,還是懷鈞嗎?”
肖鶴舫在醋蒜香氣裏停頓很久,兀自嘆息。
這一輩人,活在她的年代,賭過,愛過,拼命過,輝煌過,這是他們獨一無二的時代。
趙伏波三個字,于九四年至今的懷鈞,不是某屆老板的名字,是一聲號角,一個夢想,一種情懷。
是千軍萬馬。
秋冬季的雨很是綿長,趙訪風憂愁得睡不着,光蹲在姐姐的卧室門口聽雨,噼裏啪啦,稀稀落落,時急時緩,時快時慢,像天漏了心眼,悲歡離合全灑下來了。
趙訪風的一生中沒失去過什麽人,渾身一抽一抽的,陰曹地府牛頭馬面都想遍了,想着奈何橋,想着廣寒宮,好似多年一場俗世大夢,夢裏什麽都有,醒了,什麽都是天宮風聲。
直到管家快步過來說有客人,她微僵的身子才活泛過來。
她慢慢捋着自己蹲麻的腿腳,扶着樓梯下去,見客廳端坐着一人,紅唇栗發,似乎是魏璠身邊的朋友,趙訪風平日與魏大小姐交往不密,十次有九次都是為了趙伏波,對她周邊人物更沒交集。她正疑惑,那位千金小姐将小鱷魚的挎包靠腿放下,眉峰一飛,道:“我姓焦,過來替娘娘遞話的。”
“娘娘”是業界對魏璠的戲稱,月餘來,魏璠銷聲匿跡,全賴魏隆東一不做二不休,把女兒送去極圈附近補給港口的世外小鎮,越往冬來冰層結得越厚實,尋常船不敢靠岸,交通靠狗。
遠離塵嚣,信號空格,是個修禪的好去處。
“魏南牆”在朋友間的風評很是不錯,于人仗義,當得一個性情中人,骨子裏仿佛烙着甄端兒遺留下的古義,不論滄海桑田,總還是信一份“真”。燈紅酒綠間,隐隐含了一絲俠客氣,諸位大酒大肉吃着,抱一抱拳說恭候,便候到那一日,俠士有難,我等解囊相助。
頭一個兩肋插刀的當屬焦家千金,焦家生意上往來仰仗魏家,不敢明面兒忤逆,等過了風頭,焦家千金花私房銀子在傲峰投了個項目,送現任小男友坐破冰船拍戲,順帶偷偷捎過去一整套衛星通訊設備。
讓趙訪風與趙伏波拼執行力無異于螳臂當車,二傻子打先鋒,多麽艱巨的事。魏璠自問近戰被阻,只能遠程輔助,焦家千金剛送去“傳聲筒”,那頭守在衛星電話旁的魏璠就叽裏呱啦開了:“伏波得去做治療,沒得談。你一哭二鬧三上吊了沒有?沒有趕緊的,先吊住她,再去和她男朋友說說,痛快點,來就來,不來就滾蛋,別人談的是相愛,她談的是相殺,鬧心呢。”
這麽多話,趙訪風就聽見了一句,聲音猛地往上蹿高八個度:“——我姐有男朋友?!”
魏璠被她一震,嘴邊的話都忘了。
忘了這茬。
趙伏波戲裏戲外分得很清,這會魏璠一時疏忽,驟然砸個原子/彈下去,也有點誤傷友軍的尴尬,硬着頭皮接道:“就……人老了,去和男孩子談個戀愛,正常的。”
沒成想趙訪風反應更激烈:“我姐沒有老!”
魏璠:“……”
但凡碰上和趙伏波沾邊兒的事,趙訪風智商直降八歲,專挑字眼牛角尖。魏璠不欲與她争辯,時間寶貴,她字字精簡:“這個時候,也只有姜逐可能拉得住她,你去找他,不管什麽代價,讓他銷毀資料。”
話筒內外一陣沉默。
趙訪風吃了好大一個瓜,沒有心理防備,像是松鼠被人盜走了整整一倉過冬的米粟,對姜逐極其抗拒,五指痙攣似的攪緊:“……姜逐?可是他願意麽?他……從另一種層面而言,喜歡的真是我姐姐嗎?我姐姐對他來說,可能只是一個陌生人,他現在不會想斬斷過去重新開始嗎?”
魏璠沒有回答她,只有電流的呲音流過。
“三人不成虎”的弊端終于顯現,正如趙伏波在嚴宏謙、漢六、侯二之間設置的通訊障礙一樣,三方信息與身份的極不對稱,導致魏璠、趙訪風、姜逐之間也被割裂,這三個人并不齊心,他們互相不信任、不熟悉,即便在同一條船上,也各自為營。
時間霍霍,宰豬殺羊,從不等人,幾人畫地為牢的考量蠶食着日子,而這段時間,趙伏波精神狀态一直不佳,瞧着像有點瘾頭,也該如此,欲望是比茉莉花還強的毒,數日在天堂與地獄間沉浮徘徊,不瘋也得癔了。
一日晌午,遍地找不到趙伏波,出門的時候人還是清醒的,只是去哪兒了,往哪兒,全然沒個信,只說人丢了!
過了傍晚,太陽沉下地平線,又說人沒丢,找着了,侯二寸步不離跟着,就在陽石縣,但過去接的人不敢上前。
侯二的手下哭着嗓子喪道:“趙總,沖我們來倒是沒什麽,老板要是往自己腦門上來一發,我們擔待不起啊!”
——“我會變得昏聩,瘋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這是你想看到的麽?”
一聲爆響!
那頭玻璃碎裂的聲音格外清晰,動人心緒,簡直要把人魂兒都撕拉住了。
趙訪風篩糠似的啃指甲,翻找姜逐從出道起的所有資料,但越急越看不進去,渾身澆了開水樣又燙又毛刺,這個人可靠嗎?結果到底是挽留,還是加速不可挽回?
她與姐姐不一樣,從小到大她都是“保守派好孩子”,黃賭毒一樣沒沾,她不敢去押注,不敢去翻牌,不敢去直面那個結局,到頭來,還是沒有勇氣打出那個電話。
她以最快的速度錄制了一份留言——這是“外援”給的折中方案,焦家千金直截了當表示:“小朋友,在你拿不定男人在想什麽的時候,只需要祝福他。”
月色如銀,趙訪風舉起手機,盯着提示卡,調整語調念道:“您好……”
“您好,姜先生。”
“您好,姜先生,相同的電話我已經打了幾十個,這是一個求援電話,并沒有強制性,如果您不願意的話,可以立即挂斷,不會因此擔負任何責任。”
“今淩晨一點左右,确認懷鈞董事長趙伏波于陽石縣區域失蹤,攜帶槍支,精神狀況不明。我希望您能幫助我們,如有任何要求,也懇求您提出。”
停頓很久。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姐姐身上所發生的事,并不是您的過錯造成的,我很感謝您,在十八歲遇見了她,延後了她的生命十二年,謝謝。”
“祝您幸福安康,再見。”
信號飛躍宣義夜空上方,飛過大路飛過水,終點處的姜逐半跪在地上,正在燒紙,面前一尺處盡是細碎的剝索火花聲。
近幾年姜逐定期去四環小區,卻沒回過禦苑,大多時候住在市區平頂的老房子,這邊磚縫裏全是潮濕的青苔山藤,地皮貴,不許蓋高樓,房地産商撈不到利,一直沒拆建,年關将近,隔壁街的小孩放鞭炮,炸得青煙四冒——一年到頭也就這會兒不禁煙火,玩得格外瘋。
手機輕微振動,姜逐按亮屏幕,獨自聽完留言,沉默着,笑了一笑。随後分出一只手挑翻充分燃燒的油墨紙,戴上耳機回撥。
趙訪風猛然接到電話,慌亂了一剎,鈴聲催命似的一聲接一聲,她拾起來又放下,姜逐的形象重重疊疊變化着,從公司名下的藝人小生,到一棵壯碩的金桔樹,再從虛無的影子捏成了一個無面孔的人,是小偷,是騙子,還是劊子手。
她幾乎是立刻拔出衛星天線撥給魏璠,等待魏璠接通,才滑動手機屏幕開了免提,這一刻,開場無人說話,呼吸從雪原、從霓虹、從磚房彙總在一起,起起伏伏。
三方旭日,注視黑夜的背影。
沉默刮得人心裏發毛,趙訪風弓着背,沉不住氣,透了底,兇悍的小山貓一樣,掃落撲頭蓋臉的好人卡,本性全露:“你!姜逐,你把手上的東西全燒了,我告訴你,一個字別信!”
姜逐回複:“有些字可信度還是很高的。”
趙訪風渾身的毛都炸了!炮彈似的反嗆:“我姐犯什麽事了?”
魏璠要不是身陷囹圄,很想把這八歲祖宗的腦袋按進砂盆裏。
姜逐:“我知道事實不是罪證說的那樣,但她的确一直使用非常手段,對麽?”
獲悉一定內情的魏璠有口難言。
“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定義正義,執掌裁決,奉行暴力,同時破壞秩序,造成另一種形式的不公義;但她始終堅守天平,這是矛盾的根源。”
姜逐聲線端正平和,只因進了幾口煙,顯得沙了。
“我一直在想,究竟為什麽她執意要被指定的人摧毀,我們是英雄嗎?做過多少除暴安良的事呢?我們都只是培養皿裏開出的花……後來我想明白了。”
“這個時代沒有英雄。”
沒有人是她的英雄,英雄皆死,惡徒枭立。
她的身敗名裂,粉身碎骨,為懷抱裏的花鋪了一條真正撕裂黑夜康莊大道,不歷幾聲槍響,何以驚潰人世癡蒙,得見鳥語花香。
心疼她麽?
心疼。
同情麽?
她聽見姜逐說:“我不同情她。”
“她受過的傷害,并不能成為她對犯事有豁免權的理由。”
電流呲滅。
“但,”他說,“她既然走在火把熄滅的路上,那我也願意将火把抛棄。”
我願扔掉我的劍,解去我的盔甲。
愛情需要講什麽道理?愛是這世上最不講道理的東西。大義千萬,但人我愛了,便是銅牆鐵壁。
這是正義走不通的死胡同,所以是她讓自己在九八年遇見了我,讓我的餘生等待的不是一具飽受家暴的屍體,或是形容枯槁的婦人。
她不需要任何同情、任何脫罪、任何洗白,她行走在她的道路上,直至陽光普照,衆惡皆去。
“所以我也願意,為她向夜。”
碳化的紙屑飛散天地,舔舐餘燼的火焰絢爛不可方物。
既然光明必然灼傷黑暗,為什麽要以光的方式拯救夜?
通話沒有挂斷,耳機從他耳邊拿下,風呼呼灌進收音孔,化作雜流的聲波傳去四面八方,化成一條從宣義通往陽石的荊棘路,這一路上,聽疾走的腳步,狂奔的喘息,和一顆在胸膛瘋狂撞擊的心。
他在向黃天後土見證,用他的靈魂起誓。
他要與她站在黑夜裏。
即使太陽永不升起,黎明永不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随處可見強行救贖的時代,我要寫一個故事,叫為我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