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雛菊
趙伏波心安理得地占據了一個次卧,生活用品都是現成的,侯二不在的情況下,沒有哪兒的避風港比魏璠這裏更安全了。
魏璠簽了斯導大投資新戲《萬眼》的合同,在二樓背臺本,趙伏波洗漱完,披着潮濕的頭發,窩在客廳昏昏欲睡,角落裏一張老唱片咿咿呀呀地唱,冷氣沉在一樓,有些凍人。
等魏璠忙完下樓,已是傍晚火燒雲,她走到樓梯口被撲來的涼塵氣一沖,打了個噴嚏,連忙調高了溫度,一眼瞧見趙伏波睡在白絨沙發裏,稍微有些蜷着,坐過去試了試她額頭溫度,沒發覺有異,反倒把人惹醒了。
醒了也不起來,只是很低聲底氣地嘆一聲:“關了那片兒吧,吱吱呀呀的,欣賞不來。”
魏璠起身去停了唱片,嘴裏卻一刻不停地說教:“這可是我媽的珍藏,市面上絕版的,你一個搞音樂的,怎麽一點研究都沒有。”
趙伏波仰頭笑:“我對音樂有研究啊,我研究怎樣把它們變成資本。”
她弓起來時露出一小截脖頸,又因為沾到了冷很快低回去,魏璠目光神游地盯她,思索着唐秘書的話,覺得有幾分道理,這錢眼子裏泡出一副沒肝沒肺的殼子,好不容易看上個佛,估摸着也是生平僅有了,別給她折騰散了。
萬事要起個話頭,魏璠裝作若無其事翻找碟片:“佛團巡演錄制的現場你看沒看?”
“沒。”趙伏波半阖着眼,不怎麽關心的模樣,“預熱場而已,陸沉珂盯着他們呢。”
魏璠又吃驚又意外:“陸沉珂?你說得動他跟團?”
“不是我的面子,褚沙白是他內定的弟子,他自個記挂。”趙伏波道,“不過小老頭倔,褚沙白沒想到拜師那茬,他也不提。”
魏璠眉頭一跳:“沒想到拜陸沉珂,怎麽着,他想自力更生?可真禪性。”
趙伏波哼笑:“褚沙白?他不能算佛吧,武僧差不多。”
魏璠找到了碟,裝進DVD播放機,拾起遙控器坐回來:“給你好好看看。”
趙伏波一下子坐起來:“我們公司還沒開始搞正版呢,你這邊盜版就出來了?”
茶幾上擺着幾片瓜,魏璠順手端了盤子塞她懷裏,拿遙控器裝腔作勢點了點她:“對,就是要斷你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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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厚道啊。”趙伏波咬了一口瓜,“唔,這個不甜,誰買的炒誰。”
“行了,我有個助理追佛團,私人錄制的,你放一百個心,不外傳。”魏璠一邊坐回來,一邊調高音量。
趙伏波夠不着茶幾,将瓜盤放到地毯上,聽到群迷山呼的尖叫只覺耳疼:“快進。穩的不看,你直接給我看哪兒出問題了。”
來璧水灣之前,趙伏波已經做好觀摩影後近期參演的院線大片的準備了,魏璠熱衷于讓她品鑒一下自己的新作,是不可能因為出于“關懷他人私人感情”就播姜逐的巡演視頻,除非當中出了需要她過目的問題。
碟片挑的這一場是佛團在楠平的演唱會,三個小時基本零失誤,姜逐與褚沙白本身自覺性非常強,又經歷過人氣下滑的懈怠期,是從散沙中精煉出的兩個人,日常訓練不需要人催,團隊平衡,舞臺完成度十分高。
一流的場地,一流的團隊,還有個金字塔自掏腰包跟機,這要是還能黃,別去十月盛典了,丢人。
問題出在返場,新專裏的歌《無理取鬧》高潮部分有一段rap,魏璠回放,點了點屏幕:“你聽這兩句,彩排的時候沒人通報,估計是現場改詞。”
趙伏波略微支起身子,認真聽完,眉頭跳了下,似笑非笑“哦”了一聲。
語速不快,但踩入了萬千懷鈞藝人都不敢碰的雷區,雖不是明說,卻也差不多了,留心就能發覺,這是在抨擊懷鈞集團利益至上的制度。
丁一雙與鄭隗的逝去,郭會徽的被迫謀生,統統化作抵抗的原動力,那些潛藏的因子如蟄伏的野獸,在短短的兩句話中,如山洪暴發。
進度條盡了,趙伏波突然發笑,她似乎還很期待:“好,亮爪子了呀。”
即便知道她對未來天王的容忍度很高,魏璠還是覺得她心太寬:“你真不怕他跳槽?”
趙伏波就笑笑:“我定下的違約金,他賠不起的。”
魏璠瞧着她,仔細斟酌,才開口觸及某個話題:“其實你如果……把身份放臺面上講,他念着情分,應該會簽死契。”
趙伏波皺了皺眉:“我不喜歡在商場上捆綁情情愛愛。單純一點,拿錢說話。”
“這就是你不泡旗下藝人的理由?”魏璠作勢拍了一下她的背,“微服私訪過沒有,想得你青眼的可不在少數。”
“所以?捧一個人需要大量財力物力,僅憑一張臉一具軀體就想上位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都來取悅我,然後把資源輕輕松松給他們糟蹋掉?”趙伏波輕微搖頭,“我是個商人,重利,小孩子們的愛慕,笑過就算了。”
完了又特別欠地道:“我也不想的,所以讓訪風去擋擋,有什麽辦法。”
下一秒她耳朵就被揪了,頭頂一個夾雜磨牙的聲音:“也順便擋我?我打你家的電話,十有八九都是趙訪風接的。”
力道雖不大,但識時務者為俊傑,趙伏波順從地哄她:“不,您是我誰啊,親姐姐,雲泥之別,您別斷章取義,對了號就入座。”
好話說完,耳朵被放開,她又威武不能屈地躺回去。
魏璠牙癢癢,不承認那一聲“親姐姐”叫得她心花怒放,知道她興致來了,對誰都這樣,小情話一套一套的,逮着人心窩子戳。
她啐道:“你們倆誰包誰,他被你迷得走不動道兒了吧。”
“哪有,我還指望他給我賺零花呢。”
趙伏波懶懶散散的,一盤瓜俱啃了個瓜尖尖,然後專心致志等晚飯。
結果沒等來個好,請來的大廚擅做西餐,生冷食材居多,不合胃口,趙伏波吃了兩口就停了刀叉,自行上樓去酒櫃點了一瓶幹紅,讓傭人倒入醒酒器。
魏璠慢條斯理吃掉半個小時,才去二樓封露臺尋她,趙伏波已經喝下去小半杯,這讓人有點出乎意料。魏璠知道除了必要的應酬,她不碰酒,抽煙都是在人面前,一個人的時候基本不點煙,更不會有“小酌一杯”的情操,是以魏璠的第一反應是她碰上事兒了。
自過年就壓在胸膛裏的黑皮文件,與最近的事糾糾纏纏,擰成了一鍋幹鹹菜,毛齁齁地梗在心裏,魏璠幾次咬牙切齒想将之一鍋倒了,卻粘連地下不去手。
到底将趙伏波看作什麽,她也說不清,只知道她得管着她,看她長大,看她老去,看她平安喜樂過完這一輩子。
趙伏波手撚着杯腳,目光越過幾叢綠植,停留在後院波光粼粼的泳池,她酒品不差,與其說安靜,不如說冷漠。然而很快耳根就難讨清淨了,魏璠過來衣袂帶風,連珠帶炮砸下一堆問號,将她從沉思中炸回一方天地:“你到底讓侯二幹什麽去了?見誰?你給我爸的是什麽東西?你打算怎麽打壓原紀?你別裝,你喝酒就是有事。”
趙伏波張了張口,然後說:
“我消食。”
魏璠給她頂了一下,逼人的氣勢仿佛被腰斬。
可她很快重振旗鼓,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問題,她恨不得把這個人掰扯碎了,每寸心都好好翻查,對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行,咱們從頭掰,我爸一直懷疑丁一雙車禍是你做的,還有鄭隗……我想原紀那邊也一定是這個說辭,你的呢?”
趙伏波低頭笑了兩聲。
“這不是開玩笑,看着我的眼睛說!”
趙伏波就擡眼,笑容淡到無痕:“都說是我殺的,那就是我吧。”
“伏波,他人說他人的,我信你的。”魏璠說,“我知道你有責任,但不是殺人的責任,否則沒命的不止這幾個了。”
趙伏波垂頭注視着自己的手指,失笑:“你都這樣偏袒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有那麽一剎,魏璠只覺時間結冰卡殼,滿腔怨怒消失無蹤,她抿了抿嘴唇,伸出手,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摸了摸她後腦勺,“你一直是天使。”
對面那雙瞳仁忽然顫了一下。
辱罵與诽謗都視同無物,這樣溫柔的一句話,卻湧出那麽多痛來。
她垂眸,放下玻璃杯:“不是了。”
“伏波,伏波!”
趙伏波說完話轉頭就大步往屋內走,魏璠驚詫她怎麽突然鬧起脾氣,放下酒杯追在後頭,一路跟進了拐角的洗手間,只見她躬身打開水龍頭,将晚上吃的沙拉全原封不動返還出來,混合着紅酒,仿佛往下吐血,簡直有點驚悚了。
魏璠頭腦空白了兩秒,都忘了扶她,多眠、嘔吐,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震驚一閃而過,臉色迅速凝重下來:“你……”
趙伏波有氣無力撐住身體:“去你的吧,我前天剛來。”
魏璠仍不放心:“平時都有安全措施麽?”
趙伏波拿紙擦嘴,聽了這話不由冷笑:“我看起來,會在這種事上犯錯誤?”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魏璠從小聽她媽講稗官野史,奇奇怪怪的病症聽了不少,硬是叫來魏家老牌私人醫生,結果診出有點輕微胃炎,應忌煙酒及辛辣冷熱——趙伏波這一天犯了十之五六,在兩雙眼睛的督促下默默吃了藥,苦得直嘆口氣:“像我這種遺千年的禍害,心裏有譜,不容易得病,放着不管,兩天就好了。”
魏璠不依不饒:“不行,楊醫生,再挂個吊水。”
趙伏波:“我沒病。”
“沒病就挂葡萄糖。”
“……”
楊醫生老當益壯,抽出一根皮筋就要綁胳膊找血管,趙伏波反抗無果,認了:“輕點啊,人老經不起折騰。”
眼見“千年老妖”伏誅,魏璠的思緒就已經徹底跑偏了,直接一步作三步跳,考慮起更現實的事了:“那你繼承人是定趙訪風了?”說完有些難辦地蹙眉,“董事會不怎麽待見她啊,你也聽到許多人嚼舌根,她原本不姓趙。”
趙伏波一哂:“這跟她姓什麽沒關系,她違背母親的意願把前程押給我,我的第一繼承人就不會變更。這不是血緣問題,是信義問題。”
楊醫生一針紮進去,她輕微一嘶,眼角輕微抽動,但很快平靜。
魏璠客觀道:“你得再考慮一下,你指派給她的人,她壓不住的。”
趙伏波無所謂道:“我不是還活着麽。”
鬧騰幾個來回,魏璠才想起還要跟她唠另外一件大事。
“你到底怎麽想的,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她也搞不清人家裏的那本經,十分注意措辭,“你不是拿自己玩樂的人,要是覺得不好開口,我做東,一起吃個飯。”
“千萬別。”趙伏波單手捏圓了紙巾,投進紙簍,“強行殺青是大忌。”
“殺青?”
趙伏波笑起來,話音極輕,幾乎只有氣流從喉嚨中流出,混合了無望與渴望:“他最愛的姑娘死了,他會找我拼命的。”
她的笑容那樣美,像孩子看見了星星。
魏璠心裏是明白的,既是賭徒,血管裏流淌的就是瘋血,只是她一廂情願,将趙伏波看作不敵世事的孩子。
正所謂,明白歸明白,人卻是人。不論是小天使還是小瘋子,她心裏頭都溢足了酸軟,她就是過不去自己的那個坎,無數人閉着眼跨過,只有她決意睜大眼,望進深淵。
服用的藥物中有少許的助眠作用,趙伏波不再說話,合上眼,似是小憩,楊醫生低聲叮囑注意事項,随生活助理走了出去,空氣短暫沉凝。
魏璠盯着吊瓶,半晌又轉到她打着吊水的那只手上,針頭上貼了醫用白膠帶,目光再往上走一點,就是毛糙糙的一圈紅頭繩,年代太久,邊緣拉扯出毛絮,每次見到都覺得離分崩離析不遠了,可它一年一年地過了下來,野草一樣,紮根在了手腕上。
看久了,腦子裏模模糊糊的,總是閃過許多不願回想的畫面,如同老舊的電視機閃着雪花點,聒噪又傷眼,最終畫面平定下來,定格在了一朵白雛菊上。
她撐着額頭,是的,九四年,她回歸的那一年。
九四年,趙懷赫锒铛入獄,趙伏波身為懷鈞的實際控制人,除明面上掌握了父親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還有壓價購得毛杞的十五。九幾年的懷鈞風雨飄搖,她有意結交隆冬集團,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會拿出這部分“孝敬”給魏家,沒想到這百分之十五的歸宿居然是當時走投無路的一個低保戶,後來此人更是破格提成了董事。
這個宋姓股東平淡無奇,還是個殘廢,不少人将他翻來覆去調查過,除了透露出一個曾在懷鈞基層工作過的弟弟外沒有別的。再往後爆出他是肖鶴舫首批學生中僅剩的二位之一,早年在老師遭難時挺身而出,也因此斷了兩條腿,有救命之恩。
肖鶴舫與他的關系所産生的價值就值得令人商榷了——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這是趙伏波留的一手,肖教授進入懷鈞是感念這個宋姓學生受助的緣故,畢竟在此之前,她一直堅持在僻遠的高校執教,過得再清貧也不入官場商界。
奇怪的是,趙伏波并沒借此事要挾他去游說老師,肖鶴舫卻莫名其妙主動上門應聘任職。
肖鶴舫心性高潔,頗有清正名士之風,她歷屆的學生深知懷鈞本性,不願老師沾上銅臭氣,堵在校門口聯名勸阻。可便是這樣的也沒有擋住肖鶴舫,她一個人,亭亭站在滿面怒色唾沫橫飛的學生們面前,沉默着,直到沉默被擠壓出淋漓的血漬。
她開口時,似忍受着極大的悲怆:“我得幫這個孩子……”
事實上,從頭至尾——從九四年至零四年,十年,趙伏波沒有私下見過宋姓股東,也沒有在肖鶴舫面前提過他哪怕一次。
趙董事長唯一與他的交流,就是操縱股東大會推舉他之後,離開座位,在他面前放了一枚白色的雛菊領針。
魏璠作為後期知曉內情的人之一,這件事再一次攜帶着陳年陰風死死戳中她的心,她帶着勃發的怒氣回家,這怒火被舊年的悲哀澆裹着,竟有些刻骨的絕望。而那一次争吵甚至沒辦法算作吵架,因為只是她單方面的激烈頂撞父親,如同脆弱的海浪撞上陌生的堅壁,四面八方都是黑色的暗潮,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們應該救她的……我本可以救她!”
“不患寡而患不均,寶貝,爸爸知道你正義、無畏,值得誇獎,但有些事,你做不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當年你們……你們都知道,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爸爸以為這個道理你已經知道了,這個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閉嘴的人。”
“她曾經求救過——她向所有人求救過!”
“我們也有‘一無所知’的豁免權,不是麽。”
于是看不見聽不清,到處是嘈雜的歡聲笑語,沉默的知情人背過身,她走向難明的長夜,千萬火把熄滅。
“我信我已落下地獄,所以,我就在地獄。”
——蘭波《彩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