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收網
趙伏波捏了包煙,走入西十五號倉庫。
這地方寬敞,她注射茉莉花後的一個月都在此歇夜,因此侯二劃了塊地方,怕她被水泥磨傷,專門鋪了幾塊瓷磚。
汣爺做得絕,将押貨被堵的人全接應過來,又将餘誠濱一整條線的人全部捆成粽子,亂七八糟堆放在四周,看押他們的人在見到趙伏波後,對了對眼神,端着槍悄無聲息退出去。
汣爺這時候派她來,權能不亞于“欽差大臣”。
不少熟面孔也看到她,騷動起來,眼中升起一線生機。
餘哥喊她:“趙兒!”
趙伏波偏過頭,看着他笑,笑起來還是原來的樣子。她笑了一陣,慢條斯理地挽起袖子走上前:“餘哥,我也不想的……”
餘哥急了,他清楚這孩子穿衣顯瘦,但畢竟是練過拳的體格,他努力和藹地說:“你這孩子!你是不是害怕我收用你?我……我那就是說說,我保證,我保證今後把你當親妹子一樣看待,誰動了你,就是和我過不去。”
趙伏波走到他跟前,低着眼:“餘哥,其實我這個人呢……”她欲語還休地伸手,摸了摸餘哥的頭,手指插入他發中,臉慢慢貼近他的耳朵,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低音說,“不能當狗一樣養的。”
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她要幹什麽,以為小姑娘舊情難忘,心裏一口氣剛剛松下,卻見她猛地發力揪住餘哥頭發,把他的腦袋摔西瓜一樣撞到了瓷磚地上,力量之大,地上被砸出一條縫,衆人吓呆了。
餘哥在猝不及防的劇痛後條件反射暴起,張口罵道:“我操……”
字剛出口,他的頭又狠狠掼到地上,趙伏波單膝跪在地上,胳膊上肱二頭肌墳起,像把釘子釘進木樁,接二連三将餘哥的頭錘向地面。
一衆人呆若木雞目睹了這場暴行,直到瓷磚被砸出了坑。
對講機裏侯二聽到聲響,搞不清情況,焦急道:“趙兒你沒事吧?趙兒你吱個聲!”
趙伏波就笑着回答,聲線活潑,氣都不喘:“沒事兒呢,這捆着一排大閘蟹,還能夾到我不成。別擔心,馬上就出去。”
侯二哦了一聲,對講機嘟了一聲,繼而沒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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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哥說不出話了,鼻涕眼淚全糊在臉上,熱騰騰的鮮血流進地上的小坑裏,積成小小一窪。
他死屍一般挺在地上,就剩胸口還有一點氣,起起落落,如脫了水的魚鳍。
趙伏波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松開他被血黏膩住的頭發,站起來拍掉手上髒東西,給自己點了根煙。周圍人屏息靜氣,看她慢慢吸了半支,忽然一笑,俯身把煙頭摁在餘哥的太陽穴上。
皮肉呲出響,餘哥沒有反抗掙紮,嗬嗬嘿嘿的發出聲音,亂叫一通,不知是哭還是笑。
趙伏波也跟着笑。
鬼泣般的笑聲二重奏裏,不知是誰嗚了一聲,緊接着“噓”出來,尿濕了褲子。
叱咤駿臺多年的餘哥,腦子傻了。
朝夕四年了,誰都不敢想,花骨朵一樣的嬌嬌兒,是個瘋的!穿鞋怕光腳的,正常人怕有病的,眼見她禍害完餘哥,腳跟一轉,就要走過來沖他們下手了,頓時大片鬼哭狼嚎。
趙伏波靠近哪個,哪個就雙腳亂蹬,屁滾尿流地滿地翻爬。
踩螞蟻似的玩弄半天,直到把曾經的駿臺群傑霍霍得只剩一口氣了,她又慢慢踱步到餘哥身邊,無辜指着他的腦袋。
“你們動的手啊。”趙伏波一臉與我無關,“你看你們多有勁兒,麻繩都掙脫了。”
倉庫鴉雀無聲。
此刻突然從外面傳來不尋常的喧鬧,輪胎抓地的急響,警笛長鳴,踹門的重擊,呼叫的電噪音似蛛網越收越近。
透過天窗的殺機一剎潰散。
“汣爺。”狙擊手松開扳機上的手指,撥通衛星電話,“她動手了。”
半分鐘後,倉庫門被撞開,裏面的人剛被驚吓太過,毫無鬥志,像是見了光的老鼠四散逃離,被一個個摁倒在地。
警員們死傷了隊友,火氣上湧,動手絲毫不含糊,一把扭住趙伏波就要給她上铐子,正在這時,一個文弱的四眼兒跑下警車攔人,吼出了平生最大聲量:“那個別動!自己人——!是我們市局的人!起開!”
好不容易把趙伏波劃拉過來,王斤大喘幾口,如釋重負地摘下鏡片,擦了擦眼角。
“叔來接你了。”他說着,臉上不知是哭是笑。
趙伏波微微笑了一下。
人情債不可輕償。
對立無言,半晌,王斤拘謹地捏了捏她單薄的肩膀:“人沒事就好。”
趙伏波披着毯子,悄聲問:“都抓到了麽?”
王斤嚴肅道:“來伊飯店下面逮住一個大買家,外省的,拉回去先審了,餘誠濱這裏還需要清查。”
趙伏波順坡道:“王叔,這案子與我牽涉很深,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完全配合。”
月初一,陳庚汣一行人啓程後的第二日,嚴宏謙失蹤。
不光如此,汣爺的幹将們清點資料物資時,發現嚴宏謙近期轉移財産,并帶走了不少“罪證”,這真是明目張膽的叛變了。
老爺子咬牙切齒緩緩念出那個名字:“嚴宏謙。”
他驟然喝道:“——把嚴宏謙的檔案發給那個姓趙的丫頭。”
“汣爺!”
陳庚汣刮茶盞的手铿锵有力,聲線猶然帶笑。
“嚴宏謙,趙兒,這兩個人一番惡鬥,想必是十分精彩了!”
趙伏波最近幾日都在警局接受審訊做記錄,為防清查後人數與口供不對,侯二幹脆去自首,然後理所當然被她從局子裏撈出來,沒受多大苦。趙伏波早有準備,從王斤那為他搞到一份線人檔案。
出來時侯二接過她帶來的皮夾克,披到身上,兩人并排站在路邊,望着蕭瑟的早風,他問:“有煙麽?”
趙伏波搖頭,扔給他幾個鋼镚:“自己去買。”
錢不多,附近又荒蕪,他走了很遠的路,才在一家破破爛爛的小賣鋪拿了一包最便宜的“飛燕”,回頭走了幾步路,發現趙伏波跟着他,走得很慢。
他咬着煙屁股,忽然想笑:“怕我跑了?”
趙伏波說:“你跑不掉的。”
侯二點頭,狠狠吸了幾口:“也對,從來就沒有天涯海角,跑到哪裏,都是人山人海。”
趙伏波依然在慢慢走,雙手插袋,越過侯二,她穿的是一件牛仔吊帶衣褲,幹淨簡練,背影像無家可歸的學生,沿着路邊枯黃倒伏的花花草草,走向沒有終結的盡頭。
相差超過五十米,侯二碾滅煙,拔腿追上去,跟在她身後,一前一後,不貼近,也不遠離。
他想,上賊船了。
可他又不想下去,就這麽晃晃蕩蕩起航吧,從今往後,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刀光劍影。
直到風暴劈碎他們,直到再也不能到達的盡頭、生死的彼方。
“去哪裏?”
“釣魚。”
年輕的舵手頭也不回。
趙伏波釣的是漢老六,雖說此人滑得跟泥鳅一樣,但被魚鈎勾上來,刀子在身上平拍幾下,也就老實了。
出事前夕,漢老六假意奉迎上面旨意做安排,實際提了大筆現金,設計好了完整的逃脫路線,只要趕到阿森港口,上了接應船,天高海闊任他飛。
前提是安全抵達港口。
公路上,一輛“石油運輸”的貨車大刺刺橫跨路面,徹底堵住了去路,漢老六差點一頭撞上去,猛踩一腳剎車才避免了爆炸。
他心悸之餘破口大罵,焦躁地下車,幾步上前去敲貨車司機的門,門開了,趙伏波咬着可樂吸管,手裏夾着煙對他笑:“喲,老哥。”
駕駛座上的侯二低頭擺弄烏色的槍械,金屬摩擦聲咔咔響起。
煙灰在他面前朔朔落下,漢老六背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漢老六自诩是個文職人員,面前雖是個未成年姑娘,但本質上是個能徒手把人砸出重度腦震蕩的暴徒,硬碰硬必輸,唯有投降才能一線生機。
他臉色陰晴不定,心裏還抱有一絲僥幸,希望拖延時間等有人來救他。直到趙伏波抽完了那支煙,他的臉色一寸寸慘白了下去,知道沒機會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他抖着胳膊,雙手将車鑰匙送上去。
然後輪到嚴宏謙。
嚴宏謙這個人,藏得深,疑點不外露,與政與法都沾上那麽一點,這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洗白地最快,改頭換面,誰來都不怕。
趙伏波笑納了汣爺送來的檔案,雇了個私家調查團,查到了他的不久前剛剛轉移過、脫離汣爺視野範圍的家,他沒有結婚,無兒無女,家裏只有一位老母,無不良嗜好,每天就是燒飯織毛衣,伺候着一周回一次家的兒子和一只老貓。
某周末,嚴宏謙轉了幾次車,剛靠近自家的門,意外聽到裏面傳來一陣言笑晏晏的說話聲,他心裏猛地一沉,此時他也明白最明智的辦法就是立刻轉身離開,但裏面的不是他的情婦夥伴,是養育他幾十年的母親,他只遲疑了一秒,火速掏鑰匙扭開了鎖。
他絕望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門口堆着幾個裝電器的紙箱子,侯二穿着一身工人吊帶褲,正在一臺嶄新的電視機面前調試電源,沙發上貼着他母親的是一個漂亮文靜的小姑娘,梳着馬尾,別着蝴蝶樣式的發夾。
老貓伏在地毯上,呼嚕嚕地睡覺,尾巴搭在女孩的白色球鞋上。
老母親見了兒子很高興,連忙叫着他的小名:“謙寶,快來坐,廚房裏炖着湯——這是我兒子,趙兒啊,我兒可有出息了,在外頭賺大錢。”
趙伏波就扭過頭對他笑,羞羞怯怯的:“你好。”
嚴宏謙臉皮不停抽搐,這就是一個包裹糖衣的人形炸/彈,他永遠忘不了餘哥的入獄照片,頭殼直接癟下去一塊,傻兮兮地仰頭笑,嘴角挂着一串口涎。
自然誰都供不出來,零口供入獄。
“這位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在飓風裏抖。
母親高興地摩挲趙伏波的手:“你不是給我買了臺電視嗎,這位師傅說婆娘回娘家了,把閨女一人放家裏不放心,一并帶來,小姑娘家家的嘴可甜了,又嬌又俏。”伸手在趙伏波鼻子上輕刮了一下,喜愛之意溢于言表,“生在我家裏多好,奶奶天天給你做毛衣,啥花色随你挑。”
嚴宏謙喉嚨裏沙啞地幹笑兩聲:“這樣……”
她生在哪家,哪家要折壽十年。
趙伏波忽然朝廚房張望了一下:“奶奶,我怎麽聽到水開了,湯是不是好了?”
母親哦一聲,連忙把膝蓋上的毛線團推到沙發上,匆匆起身:“是開了是開了,我去盛湯,謙寶,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姑娘。”
嚴宏謙咬緊牙關。
直到母親進了廚房,他快步上前,壓抑着聲音問:“趙頭兒,你到底想怎樣?”
趙伏波看向擺弄電視的侯二,微微一笑:“嚴哥,老朋友了,話不說透,心裏也明白。”
嚴宏謙出離憤怒,顧忌到廚房的母親,竭力壓低聲音:“所以你就拿我母親威脅我?你就沒有母親嗎?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趙伏波說:“沒有。”
嚴宏謙額角青筋鼓起:“你,從我家裏滾出去!否則周一你就會收到法院傳單,你爸的事,餘誠濱的,你認為靠一張臉裝無知,就能做得天衣無縫嗎?”
趙伏波說:“如果我從你家出去,就沒有周一了。”她示意了一下侯二,侯二慢慢扭動螺絲刀,把電視機後殼拆開一條縫,一個小點滴滴滴閃着紅光。
嚴宏謙渾身上下瞬間涼透了。
趙伏波将擱在腳邊的書包打開,從裏面拿出幾本《寒假作業》,幼稚可笑的卡通封皮下,是幾份具有法律效益的認罪書,落款仍為空白。
她又翻開鉛筆盒,将一支吸飽水的鋼筆遞到他手邊。
“別看電視機,先寫作業。”
嚴宏謙機械地轉頭,死死盯着她。
“那邊分量很足,我弄了很多份在我們來的樓道裏。老人家腿腳慢,不要擔心跑不掉。”趙伏波低頭一笑,很是腼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嚴宏謙不懷疑她話裏的真實性,這人着實夠瘋。
“你怎麽能這樣對我媽媽!你怎麽能……你怎麽能!”嚴宏謙死死抓住沙發墊子,嗓音有些嗚咽,一個律師,竟然到了詞窮的地步,“她……她對你那麽好!”
趙伏波冷漠地望着他,說:“哦。”
客廳裏陷入了長久的寂靜,趙伏波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嚴宏謙在她面前深深低頭掩飾扭曲的表情,他膝蓋慢慢觸及地面,像是泰山壓頂,骨肉化灰。
沙發墊子被他痙攣的手抓破,有淚從他臉上滴在地毯上,一滴又一滴。
廚房裏傳來喜氣洋洋的聲音:“喝湯了,嘗嘗肉爛了沒。”
趙伏波“哎”了一聲。
她湊到嚴宏謙耳邊輕聲說:“湯喝完,就要上路了。”
她說完笑起來,雙手背在身後,踩着步子走向廚房,蝴蝶發夾一動一動。很快,廚房裏又傳來老人和孩子的歡聲笑語,溫馨得像一場夢。
嚴宏謙癱倒在地,壓到瞌睡的老貓,老貓“咪”地炸起給了他一爪子,蹿上櫃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