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手機
姜逐結束東樓的錄制,已是九點半。
鑰匙轉進鎖孔,扭兩下開門,擡眼時面前突兀站着一人,孟佳荔像只進貓窩的耗子,哆哆嗦嗦深鞠躬:“姜隊,姜隊……”
姜逐一臉空白,倒回去看了看門牌,又不确定地看向她。
要不是房子不同,他還以為自己穿越回二零零零年的年後,怎麽每次措不及防見到她都是開自家門的時候。
朱定錦從廚房探出個頭:“沒事,佳荔過來吃粽子。我多買了兩串,過來吃一個。”
她輕松自若的語氣讓姜逐一顆心四平八穩地定了,換鞋走到廚房邊,手心塞了一只剝好的雪白豆沙粽,熱乎乎冒着白汽。
姜逐咬着甜糯米小聲問:“怎麽回事?”
“炒股炒出風險了。”朱定錦忙着清洗鍋臺,不耽擱嘴上說話,“她沒地方去,除了禦苑,只也有我們有地方。”
她把抹布往水池一扔,示意姜逐吃完記得洗鍋,出去招呼孟佳荔:“幹坐着做什麽——手別碰臉,書房有電腦,游戲全在桌面上。”那頭抽抽噎噎說了些什麽,朱定錦又道,“打不過翻攻略,我寫在G盤上。”
經濟壓力如一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孟佳荔也沒心思在游戲上面,拿着新建賬號消磨愈加漫長的時間。姜逐打電話回禦苑,楮沙白接的電話,聲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在你那兒?好,我知道了,老郭正擱屋裏反省呢。”
姜逐頓了一會,眼角瞟向書房,道:“老郭虧了多少?”
“不太清楚,沒聽到他們吵架,就突如其來一個響,然後孟佳荔掙脫跑出去了。這個動靜,我猜幾十萬少不了,利滾利,百千萬也沒準。”
“不是說只投小金額?”
“賭徒也說這把贏了就不賭了,你信?”楮沙白沒打算繼續探讨股市風險多高,轉了話題,“新歌進度怎麽樣?我上次去東樓走錯樓層,遇到一個公司音樂人,談了幾句,他說周末圈裏有個音樂沙龍,在西梅會所,要不要過去認幾個人?”
鄭隗進局子後管彬傑露的那一手,把他們統統震了,總算明白“人脈”是個多麽金鑲玉裹的存在,蹲在原地閉關鎖國,只有落後挨打的命。
“下個月發新歌,一切順利。周末就不去了,很累。”姜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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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窩銀窩不如狗窩,行吧。”
得了回信,楮沙白不作過多打擾,挂斷電話,深呼吸,再叉腰把肺裏充盈的氣給擠出來。
出道以來,一年比一年苦,還不如叫個“土根”團賣賣慘。
接下來四五天沒見着郭會徽人影,被副隊一頓剖心挖肺的訓,他面子挂不住,又駁不動,幾天都是繞着人走。肩上負債累累,無奈去找經紀人舊事重提,希望能接一部偶像劇。
管彬傑沉吟片刻,同意了。
四天後,孟佳荔回到了禦苑。
楮沙白雙手插兜,雙腳岔開站在樓梯口,眼神很平淡,腦中無數光影交織,無端想起她剛來的那一天,格子小白裙,長發拉得柔順筆直,耳釘閃光,洋溢女大學生的自信與時尚,分明出自工薪家庭,卻出落得像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名媛。
如今形銷骨立,捂在不見天日的四方空間裏,加持“我養你”的甜蜜枷鎖,枯萎成一地殘花敗柳。
“為什麽不走呢?”他杵在上樓的必經之路上問。
孟佳荔本想默不作聲縮回房間,迎面撞上這座瘟神,恨不得向阿拉伯地區借一塊頭巾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突如其來遭遇這一問,本就不整齊的心率簡直噼裏啪啦敲出了一首野蜂飛舞,血壓驟升,驀然是頭重腳輕的冰涼。
短暫的耳鳴過後,她胸脯劇烈起伏,剎那間,某根神經被蟄了一下,從比血肉之軀更深的地方湧出一股憤怒。
——你為什麽不這樣做?為什麽不那樣做?
那麽她也想問,為什麽他們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用超然的主觀去指手畫腳,為什麽不出去工作?為什麽不敢宣揚?——掩埋至頭頂的工作合同、眼光、制度、輿論、懼怕、感情都不被人看作理由,只因為你沒有按我想的做,所以一切後果都是“不識好人心”的咎由自取。
仿佛在看一場電影,諸人在屏幕後談笑風生,借此慰藉自己的幻想,故事中的人是死是活,也值得觀影人設身處地想一想。
她激烈又絕望地想,這輕飄飄的一句指責“你為什麽不走”,是抵得過她簽下的“生活助理賣身契”,還是償還得了父母的責罵與親友的冷嘲熱諷。
如果都做不到,這句話的意義,只在于我比你安全、比你成功,所以我有任意評判你的資格。
她忽然想起端午那日,朱定錦曾在書房撚動臺本,聲如鐘鳴,血肉狂嚣:“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
說的什麽她并不能理解,是怎樣的思想感情也不懂,甚至可能張冠李戴,但就是驀然點燃她腳底的石油,像一簇火,貫穿了什麽隐秘的線,魔鬼透過震動窺探,附身而上,滋生出一片萬丈深淵。
這究竟是一種怎樣傲慢的資格。
可是随着朱定錦那句極富臺詞功底的話收尾,餘韻慢慢消失在空氣中,無名憤怒因她逐漸膨脹的軟弱而灰飛煙滅,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游戲裏的buff,時間到了,光環就毫不留情地抛棄角色。
惘然之下,手腳都不像是自己的。
孟佳荔強笑道:“我們之間……沒事,他就是一時失手,我也打了他。”
楮沙白笑:“哦,這樣。我也沒什麽好勸你的。”
他側身,讓開了路。
只是在她走到最後一層臺階時,他忽然“喂”地喊了一聲,說了一句人話,并非所謂的和解,大約是出于良心的驅策:“如果有下次,記得叫大點聲,會救你的。”
會跑上去救你的。
一個巴掌,最終會發展成什麽誰也不清楚,抛卻前嫌,拳打腳踢,都有可能,既然當事人無法走脫,也無意逃離,那更不能“關我屁事”。
己所不欲的指責也好,私人的喜惡也好,都不是對生命棄之不顧的理由。
說出口,楮沙白捂住腮幫,忒他媽的牙酸,覺得自己這一身正義一腔赤忱太傻叉了,簡直像個二五愣登的憤青勇者,兀自笑笑,手插着袋,回他“歐式風情小陽臺”啃書去了。
五六月的天陰晴不定,晴了一星期的天公急不可耐在周五的深夜呱啦啦落了滿地,楮沙白睡前窗戶沒關,驚醒後往地上一踩——迅速收回腳,地板水漫金山,他沒去拿拖把,盤腿坐床上發了好一會的怔。
沙培縣之行後,遇上雨天,不論是腦子還是身體都幫他記住了那種漫山遍野都是水汽的觸感,隐隐籠罩一層風雨欲來的離奇危險。
後半夜睡得不太安/穩,他夢到自己成了一只“楮素貞”,雄黃酒攪得他不得安寧,翻來覆去一宿,昏天黑地又睡了大半個白天。
下午五點天仍陰測測的,他起來冒雨趕去西梅會所,巴建路在連年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修建下逐漸變得鋪張闊氣,後扒街那塊徹底脫離底層貧困,走向了高端,連帶街口舊牌坊搖身一變,古韻十足。
沙龍上來的都是公司一水兒的青年才俊,年紀與蘇善琦差不多,但蘇閻王并不在邀請之列,一是因為“人比人氣死人”的高不可攀,二是她忙得沒空參加在她眼中窮奢極欲的資本主義茶話會。
才俊們的音樂沙龍起了一個特有詩意的名字,“雙耳鹿”,名字耳熟,楮沙白心裏琢磨半天,終于想起來是大影後魏璠在影片《我的流浪》中飾演的角色,聽名兒像個文藝片,卻和“沙漠與大海”沒半毛錢關系。鹿象征長壽與政權,雙耳鹿則是一個在革命溫床上長大的名流,一生流離失所,生于戰亂,死于和平,漫長到苦痛。
繼承雙耳鹿遺志,沙龍也充斥着名流風範。
既有暢所欲言的藝術,也有“不可說”的政治,但這幫才子顯然沒有什麽高深的論斷,說着說着從“官”跑到“商”,也從“嚴肅”偏向“娛樂”。
然而并不能讓人感到愉快,數十張嘴拼湊出一座望不到頂的金字塔,內部體系與規律,高層建築的人踢打底層,虛僞狡詐,欺男霸女,聽的人十分難捱。
楮沙白難受極了,喝盡杯底的一層幹紅,尿遁去廁所。
洗手臺邊沾上焦黃的煙灰,他掬水洗了幾把臉,看向鏡中的自己,昏黃的燈管光從上方打下,直視自己的雙眼回憶沙龍上的交談,提煉有用的信息,将糟粕剔除。
“別看現在一個個老總小總人模狗樣的,骨子裏還是四舊老一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己作威作福可以,別人犯上來,嘿……”
“逃過一劫,也不要太得意,刀懸後頸,遲遲未發罷了……”
他的身體靜止在這一刻,腦子前所未有地瘋狂轉動。
一種刀鋒逼喉的恐懼猛然瘋長。
不對,不對!
鄭隗的那件事不對勁,誰家嬌生貴養的兒子在生死線上走一遭,會在乎他們賠的幾個錢?會連兇手的面都不見就網開一面?管彬傑人脈再強,“趨福避禍”是人之本性,遇上蹚渾水的事,鐵打的交情都要考慮考慮,沒天王老子護犢子,劉家怎麽會犯慫?
因為出乎意料的“談妥”了,高興過頭,他們完全沒意識到問題。
局子裏與他們針鋒相對的那群人,也少了點“血性”,不像家裏人,這種“州官放火”的人家通常抱團護短、胡攪蠻纏,很少能理智地與他們扯上十一個小時。
他突然焦躁起來,這種不光是心裏咚咚打鼓,甚至蔓延到身體上——
他從小體質倍兒棒,燒也是低燒,打出生來頭一次感受到無言的燥熱,滋滋從骨髓裏烘烤出來的煩悶及高溫,燒得他視網膜很快模糊。
幹紅有問題!
他不敢回包廂,更不敢信沙龍裏的任何一個人。
疾步走向單間準備鎖門時,忽然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看不清是男是女,身上是濃烈到熏人的體味,他捂住嘴,急于嘔吐,然而那人卻死死将他拽向某個地方。
心髒驟然加快頻率,水泵一樣将血液輸送到四肢,腎上腺素如汗狂湧,他摸到那只挽住他胳膊的手,握緊,猛地往反方向撇去!恍惚中聽見短促的尖叫低罵,禁锢一松,他連滾帶爬向反方向。
風呼呼地叫,他感覺自己奔跑在廣袤的草原,身影越來越小,草叢越長越高,身後似乎還有孩子的疾馳與歡呼。
一個名詞逐漸的,在他腦海清晰了起來。
“串螞蚱”。
這是鄉下孩子的一種游戲,沒有玻璃瓶關小蟲,就去田堆裏拔一根又長又銳的草莖,捉住螞蚱,用草尖從它們的嘴裏刺進去,再從相對而言柔軟的腹部穿透出來,接着是下一只,再下一只……有時候一根草上能夠串七八只,它們費力鼓着腹部呼吸,飛翅半開亂炸。
每一次個體的掙紮,都會給同伴帶來磨肚穿腸的痛。
再把草莖兩端系結,誰都跑不了了。
他舔了舔牙齒,嘗出嘴裏一股草腥味,用力呸了幾口。擡頭時見到會所的某處牆上供奉一座神像,關公濃眉大眼,分明是怒目而視的神情,嘴角卻是挑起的。
他簡直恨死了自己為什麽沒有去買一個手機,不論幾萬他都肯砸,能移動的電話,卡在性命攸關的時刻,神佛都只對你翹起蘭花指微微一笑,唯有科技結晶能救人一命。
會所的道路曲折難行、暗通曲款,服務員安分守己在一樓聽候,為二三樓的賓客營造出一種“山路十八彎”的神秘與隐蔽。
他聽到有腳步聲,一會是左右,一會是前後,可他找不到樓梯,也找不到窗,走廊牆上挂滿各種藝術畫,無數門扉緊鎖。
還能跑多久?
刀緩慢壓入後頸,他幾乎絕望了。
突然間一個猛然的失重,腳下趔趄,他被整個絆倒,艱難撐起身子往下一看,是一根橫過來的拖把杆,不知道是哪個清潔工走時忘記鎖清潔間的門,四五根拖把七扭八歪地靠在一起,又順着牆面滑下兩三根,橫在路面上。
他渾渾噩噩地怔了一會,一個鯉魚打挺飛快鑽入清潔間,反手拉上門,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嗆人氣味,然而讓人更加無法忍受的是,似乎還摻雜了不止一種的古怪味道。
他捂住口鼻,不敢傳出任何風吹草動,緩慢往更深處躲,這時腳下輕輕“叽”了一聲,好像踩到了什麽裝有液體的塑膠制品。
他如驚弓之鳥屈膝蹲下,摸到那個東西,手上沾到粘液,他伸到鼻子下,聞到一股男人都懂的麝香。
腦子撐住最後一絲清明,他終于理清小空間內見鬼的臭味,有香水味、體味、還有交合的汗味,不是清潔工忘記鎖門,大概是某個備有鑰匙的熟客吃飯中途難以管轄臍下三畝地,帶女伴來此地颠鸾倒鳳。
想到這一點,他連忙在身邊拖把上反複擦手,擦第二遍時,被什麽硬物硌了一下。
他摸索到一部被遺忘在布條下的手機。
一部翻蓋手機。
狂喜麽?沒有。激動麽?也沒有。感謝命運麽?不知道。
他遵循着一種麻木的本能撿起手機,綠屏亮起,手指在九個鍵上顫抖了好一會,才憑記憶觸碰幾個數字,狠狠按下“撥通”。他也不知道順序對不對,如果打錯了,希望是個樂于助人的熱心人,能耐心聽他說完,不會二話不說撂聽筒。
汗濕的手死死攥住小巧的機身,“嘟——嘟——”的聲音仿佛長到了時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