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局子
宣義的夜晚總是很熱鬧,即便雨夜也別有一股“嘈嘈切切錯雜彈”的喧嚣。
丁一雙軟成泥一樣癱在卡座上,眯着眼,在他視野裏任何東西都由紅綠藍三色構成,蕩成三塊交疊的虛影。
似乎剛剛腰上有什麽東西嘀嘀嘀地響,惱人的很,一只柔弱無骨的手摸過來,按掉,讓他快炸飛的腦殼重新舒緩下來。
他覺得自己已經倒了。
不過這種“倒下”的滋味莫名的好,背心沾汗,濕摳摳的,他皮膚開始難耐地癢,于是扒開毛衣,在身上四處抓撓。
這時有什麽人靠近,跪在他身邊,雙頰微縮,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後貼到他臉上,哺乳一般,然後他齒間被推入大股的白煙。
煙絲仿佛有生命,鑽入他的鼻腔,流進他的腸胃。
他暈頭轉向,通體舒坦,往外吐出白色的氣,嗓子裏配合地發出“嗚嗚嗚”的鳴笛聲,惹得四面八方傳來笑聲。
他也笑了,覺得自己特像一列進站的蒸汽火車。
過完了這醉生夢死的一夜,“鄭隗鬥毆”的晴天霹靂才劈到他頭頂上,丁一雙垂死病中驚坐起,往身上一抹,好家夥,只剩一件襯衣,毛衣靜電呲呲打得痛,他煩起來朝桌底一扔,扯過皺巴巴的羽絨服往身上套。
外面天光微明,天色是水洗過的藍。
他心情無端昂揚起來,女友告訴他的壞消息在晨風中灰飛煙滅,飄飄然打車趕往局子,遇人三分笑。
局子裏杵着二四五六八人,有熟悉的,不認識的,穿着整齊,站姿筆挺。
丁一雙是唯一一個衣冠不整趕來的,要說他是褲子都顧不得提急吼吼跑來還有情可原,偏偏他最遲,身上帶起一股酒精混合的劣質香水氣。
管彬傑的臉色瞬間鐵青,快步走到臺階處鉗住他,丁一雙則抱住他一條胳膊:“大管,幫我付一下車錢。”
“你去哪裏了!”管彬傑掏出錢夾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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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喝了點小酒,外面吵,沒聽見你呼我。”丁一雙大着舌頭解釋。
管彬傑将錢遞給司機,特意彎腰看了一眼,是個滿臉木讷的師傅,指甲黝黑帶泥,不像是往外說八卦的那類人,沒說別的,只道:“辛苦了。”
付完錢,管彬傑拎他去局子裏,心思重重寫了滿臉,沒再罵他。
裏頭兩方人馬對峙,昨晚發生的時間太晚,局子出警将人帶回來直接關了一夜,通知雙方親屬早上再來。
這時剛過完一審,雙方大致了解事件始末。
鄭隗與女友歐陽萍洋晝伏夜出地泡吧,歐陽被某個劉姓公子哥瞧上了,拉拉扯扯,兩邊逐漸交手,起初是推搡,其餘人攔下後不了了之。本以為完了,哪料鄭隗上廁所時,被人從背後陰了一手,頭磕到牆上,命根子差點折了,當即火冒三丈,扭身與人厮打。
到這裏,鄭隗都還是占理的,之後的事就鬧大發了。
他三兩拳把人家的先天性哮喘打出來,仍不解氣,拽住領帶把人拖出廁所,叫一幫不知從哪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與人家的狐朋狗友開戰,等有人發現劉公子進氣少出氣多時,已經造成病情延誤,現在人正在醫院搶救,還沒脫離危險。
劉公子的老爸,不大不小是個總,兒子被打進醫院手術室,此事不太可能善了。
守望處于絕對劣勢,不說賠款官司,只要劉家有意把“明星夜店鬥毆傷人進醫院搶救”的新聞賣給媒體,他們能免費在娛樂頭條炸個三天三夜。
朱定錦超速駕駛,連夜從清月山趕回宣義,姜逐負責在後座小憩養精神,迎接他們的是一場硬仗,腦子不清不楚不如不上。
管彬傑自從踏進局子,就霸占了飲水機旁的座機,無數的號碼從他腦海中映射到撥號鍵上,沒有間斷打了兩個半小時,號碼按鍵音與他千篇一律的開場白組成跌宕起伏的背景音,龐大的人脈圖緩慢浮出冰山一角。
在此之前,守望成員對管彬傑的态度從來是不親不疏,甚至有點嫌棄他不會迎合,好像自己是他手底下的雇工,只有賺錢時才記得人,好的經紀人應該像蕭大丞那樣,把藝人當親兒子帶,因此暗地裏還有點小疑慮,大管這人也配“金牌經紀人”的稱謂?他靠什麽鍍金,世碌中庸麽?
管彬傑着實不算什麽東西,他只會做兩點工作,不得罪人,以及狐假虎威。
夠用了。
朱定錦開了一夜的車,眼皮打戰,向一個小片警要了把凳子,靠牆邊坐下閉目養神,隐約聽到門口有陸陸續續腳步,管彬傑的嘴皮子一刻沒停,劉家來的人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麽動靜,重量級的估計還在醫院守人。
她頭皮麻木,胃裏空空,有種燒灼的空虛感,從食道一直燒到後腦,反倒讓她從混沌中抽離出來。
宣義裏姓劉的大總小總沒一百也有五十,這是個大姓,各行各業皆有,光憑一個名字想不起來是何方神聖,不過從昨晚事發已經過去七八個小時,再怎麽守在手術室與ICU外氣急攻心,也該騰出手給加害人點顏色看看。
尤其是面對階級層次不如自己的,這種油然而生被“侵犯”的驚怒,二話不說先把憤給洩了,最正常不過。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朱定錦睜眼,看見剛從醫院探聽情報回來的阿黃,沖他招手:“怎麽樣?”
阿黃偷摸地撥開人群,靠牆角蹲下:“家屬情緒還穩得住,管哥也在争取拿更大的山壓他們,有戲私了。”
對于守望來說,私了是最好的選擇,割地不如賠款。
朱定錦可有可無地點頭,不予置評。
姜逐從前方的人山人海中擠出一條路,将手上兌過熱水的一次性紙杯遞給朱定錦,見她在敲太陽穴,便道:“困就去車上睡吧。”
朱定錦搖頭,用杯沿升起的水霧熨了熨眼:“現在怎麽說?協商解決?”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朱定錦一口氣喝掉半杯,胸肺間似乎随之灌入一股活蓬蓬的氣,站起來往前方走,管彬傑正與劉家的人交涉,她走到他身後,像個初入社會、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一樣問道:“為什麽不立案?”
管彬傑第一反應是幻聽,後知後覺回頭,瞧見朱定錦,從昨晚就一直高速運轉的腦瓜“嘎嘣”卡了殼,以為自己聽錯或聽漏了,緊接着開始懷疑起眼前這人是敵非友。
對面劉家的領頭眼神一斜,用“小丫頭片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掂量着朱定錦,冷笑:“立案是吧?正和我意!順便把媒體記者都叫來,公開聽審,看看是怎麽判你們一個故意傷人罪,蹲個三四年的號子,這可真給你們三流小明星長臉啊!想紅,好啊!我們讓你紅!”
管彬傑連忙攔住,心裏暗自嗟嘆,他争取這麽久就是為了打消劉家深究的念頭,已經成功三分之二了,這位朱小姐突然抽風搗什麽亂。
朱定錦沒有再說話,仿佛剛才只是在開一場玩笑。
雙方從早晨七點一直扯皮,談妥時近下午六點,醫院沒鬧出人命,局子樂得省事,輕描淡寫記了一筆。
鄭隗在傍晚時被保釋出來,臉上挂彩,形容略微憔悴。
管彬傑身心疲憊,沒坐阿黃的車,叮囑一番,啃着一塊冷掉的芝麻燒餅擠公交。丁一雙左顧右盼,見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傻人傻樂”地跑走了。
夕陽餘晖映得局子門口一片金黃,朱定錦半阖着眼,一聲不吭,一副“站着能睡着”的模樣,眼睛卻不迷,姜逐去牽她的手:“怎麽了?”
朱定錦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個精神奕奕的背影:“小丁不對勁。”
楮沙白歷經十一個小時的拉鋸戰,疲憊地吐氣:“又抽煙喝酒了吧,上次看到他在廁所裏抽煙,用過的煙頭往馬桶裏扔,說了也不改,再訓他就跑出去……”
他捏了捏鼻梁,雙肩稍塌,短短三年,他眉間刻着一道陷紋,未盡的話全在其中。
他伸手拉開阿黃的車門,絮絮叨叨:“你們有車,回四環的那個房子吧?那我先走了,還不知道賠錢的事怎麽解決,是公司墊還是我們貸款……”
“楮哥,別太累了。”朱定錦輕聲道。
楮沙白回頭,面孔上一瞬間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好一會才笑道:“謝了。”
傍晚寧靜安詳的氛圍總讓人多那麽一絲脆弱的人情味。
但是無數次事實證明,關心楮副隊純屬多此一舉,他就是只三板鞋打不死的小強。
第二天全體成員及伴侶被傳喚到禦苑,召開第五屆守望團會,除了孟佳荔與朱定錦,其餘倆人的女朋友有事沒到,空出來兩張小板凳,阿黃受寵若驚分到一個旁聽。
團會流程越來越規範,先是對鄭隗批評教育,然後提了一下從管彬傑那裏傳來的後續處理:“劉家要價不小,大管争取到公司墊付,然後從我們的收入裏抽成。我算了一下,合同結束前恐怕還不完,也就是說我們下一階段除了懷鈞沒有其他選擇,不續約就必須背負債務。”
鄭隗臉上還貼着紗布,張口道:“這是我犯的事,不用你們……”
楮沙白給了他一腳:“還是不是兄弟?是就閉嘴,就你屁話成山。”
鄭隗老老實實低頭。
楮沙白接着頒布剛剛制定的“團規”,諸如“保證工作時間不遲到不早退、雙休視情況聚一聚、去公共場所需向經紀人報備”此類“萬事打報告,打完随你便”的規定。
念完他自己寫滿一張大A3紙的團規,口幹舌燥,忍住沒去端水,趁着氣氛還在,嚴肅道:“老鄭這個事給了我們一個前車之鑒,要從中吸取教訓,而不是一蹶不振。”
阿黃聽出他嗓子冒煙,挪動屁股就要去倒水,楮沙白喝住他,咽了一口唾沫潤喉。
“不要動不動就覺得散了散了,又不是連體嬰,非天天綁在一起才能活——我以前是有管東管西的毛病,管不了就覺得完蛋——跟不上時代,這得改,個人空間可以有,只要保證大空間的穩定繁榮。”
說完,他大手一揮:“自由,團結,我們團訓定這倆詞吧,就這樣,工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