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日出
朱定錦同意了。
工作之餘,倆人一有空就帶着地圖跑各區看房,采光朝向水管電路風水說得頭頭是道,幾乎成了半個驗房專家。
某次忙中出錯,坐反方向,偶然之下去了一趟陽石縣。
故地重游,縣城路邊的天線仍像貓抓撓了幾十年的毛線團,黑膠皮脫落,露出裏面铮然的金屬絲,麻雀在上頭無處落腳,停了一會又飛走。
人市照常五點半吵翻天,周遭的店鋪新舊不一,參差不齊地擠在一起,像兩排矯正不成功的牙齒。
曾經租過的老筒子樓茍延殘喘,破敗的牆體上畫上一個大紅的“拆”,字體肆意輕慢,樓頂塌去一角,無力重振昔日風光。
轉了一圈,朱定錦忽然說:“想去備正街吃炒面。”
姜逐答:“好。”
他們坐車回宣義,去曾經油膩膩的小吃店,想再一次見到那個在門前迎風炒飯的老板,遞給他一卷零鈔,借此抵消內心輕微的惶恐。
時間太快了,他們相遇在雪花膏的冬天,夏天恍然換成了紀梵希。
每逢新舊交替的交界點,就有人提起情懷。
到底什麽是情懷?
朱定錦想,大概是仰躺在鐵軌上,時代的列車呼嘯而至,沒有急着爬起來,先吟一首詩。
是詩還是挽歌,看車速快不快了。
好比這次,車速就很急。
急到他們并沒有抓住這個黃土顏色時代最後的尾巴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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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正街整改,這條街臨近懷鈞大廈,潛力無限,一條“影響市容市貌”的帽子壓下來,店鋪拆遷,蓋起西式餐廳與名牌服裝店。
粉刷牆嶄新,玻璃櫥窗透亮。
“下次還來這家吃,我要牛肉炒面。”
多少次有過此類的諾言,再回首,山川易貌。
數月的看房,姜逐決定買下四環地段的一所公寓,兩室一廳。
朱定錦覺得空間挺好:“太大打掃麻煩,總不能每周還把阿黃叫來掃地除灰。”
入手的是毛坯房,姜逐踩在水泥地上與設計師商讨布置:“這邊是主卧,另一間作書房。”
朱定錦故作驚訝:“你睡書房啊?那要買一個沙發床,不然板凳睡多了容易腰疼。”
設計師一雙牛眼左瞧右看,明哲保身地後退一步,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動工前要商量好,我不會改回第一稿。”
姜逐走到朱定錦身後,在她耳邊小聲說:“我知道你心疼我。”
朱定錦輕哼。
“能不能多心疼一點……”
朱定錦矜持了一會。
“床要大,要軟。”
這還有哪裏不肯領旨遵命的。
姜逐朝設計師一點頭:“原稿不動,我愛人沒意見。”
從姜家溝回來後,姜逐對外介紹朱定錦的稱呼也變了,從“我女朋友”變成“我愛人”。
楮沙白嘲笑他說得土氣,很多用詞跟不上形勢,這世道還有哪個青年人這麽說,人家都一窩蜂叫老公老婆,甜膩又新潮。
朱定錦指他鼻子:“你就活該單着。”
說楮沙白沒情趣,真沒冤枉他,雖說精通浪漫套路,人也聰明健談,但逗女孩就是在一心一意給自己找樂子,別說心思不太纖細的女孩了,敏感的也接收不到他的荷爾蒙。
朱定錦不太自誇,奈何楮沙白的襯托實在太強,無端讓人生出自滿:我眼光怎麽這麽好呢。
眼光好撿到寶,姜逐話是不多,自創的甜言蜜語一套一套的,光坐在那裏看着你笑,眼裏都洋溢出情話。
哪裏是開了竅,簡直是開了閘。
閘門大開的姜隊對工作的熱情大減,年度最後一場演唱會結束後,所有通告往後移了倆星期,提前告假。
姜逐專門去找阿黃學了兩個月的車,一月中旬拿到駕照,上手算快的。但朱定錦兩天不到,車開得溜溜兒,公然在禦苑空無一人的街區玩漂移,撲了看熱鬧的楮沙白一身灰,完全沒有可比性。
她學東西極快,天生的。
楮沙白還記得出道的前一年,訓練班老師讓他們參加全國英語等級考試,走社會人士報考渠道,五人中只有郭會徽是正經大學生,其餘人的英語一言難盡,尤其是鄭隗,非常不屑于學習什麽“狗屁洋文”。
但國際接軌勢在必行,該學還得學。
朱定錦找人借來高中大學的英語教材,半是自學,半是輔導姜逐,鼓勵他:“我陪你一起考。”
她果然也去報考,成績一出來,楮沙白拎着自己達标合格線的成績單,四處問:“都考得怎麽樣?”還不忘問朱定錦,“你倆呢?”
朱定錦:“很氣。”
楮沙白拿起姜逐的成績單,擦邊球低空飛過,又拿起朱定錦的,滿分。
……這他媽是天生讀書的料。
楮沙白試探地問:“小朱,你想不想上大學?錢不是問題。你在演藝這條路上走出名堂太難了,去某個領域深造,沒準能闖出一番新天地。”
朱定錦不領他這個情:“你們多考幾分,我就謝天謝地了。”
話說回來,拿駕照是為了度蜜月,總不能蜜月期還雇個專程司機,太煞風景了。
房款一次性結清,餘下的錢買一輛車沒有問題,姜逐窮山溝出來,小時候摩托都沒見過,對車型一竅不通。隊友意見不能聽,全是亂參考,奔馳寶馬亂說一氣,這倆牌子震得全國人民發聩,知道夠奢侈,知道貴,有面子。
楮沙白與郭會徽更有品味一點,一個說“勞斯萊斯”一個說“凱迪拉克”,四個字,顯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
最終拍板一輛大奔——靠抓阄。
大寒前後,姜逐與朱定錦啓程去清月山。
姜逐新手上路,開得慢慢拖拖,沒在預定時間內到達下一個市,正值荒郊野嶺的深夜,朱定錦解開安全帶:“別疲勞駕駛,停到路邊,睡一會。”
她探身爬去後座睡,躺下沒一會,姜逐從前排伸手試她手背溫度:“冷嗎?”
朱定錦撓了撓他手指:“還好。”
這個回答顯然沒有任何建設性。
話很冷淡,行動卻越來越不老實。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這倆詞往瞳孔裏一晃,面部肌肉就無自覺地會心一笑。
十分鐘後,朱定錦記不清發生了什麽,也忘記了姜逐何時脫離前座,她感到他的五指伸到內衣裏,摸到她的脊背,又順着她柔軟的腰線往下,耳朵籠在他呼出的熱氣裏。
刺人的毛衣被抛去駕駛位,這時候真該感謝駕駛證,換掉一個惱人的發光存在。
翻來覆去間,朱定錦坐起身,身上只剩單衣。
她俯身吻姜逐胸口,讓若隐若現的輪廓顯出來,再将衣服撩起一半。
一只手按在她後頸上,他克制而沙啞嗓音帶着喘息,揚起脖頸時,冬月清輝,能看清因為吞咽而微動的喉結。
春宵一刻,朱定錦忽然冒出一個有點好笑的念頭。
“不租車是對的,自己的車,管他怎麽折騰。”
一路走走停停,路景枯燥無味,心思難免浮動。
朱定錦事先與姜逐講好,路上随你,到清月山就收斂,不能整天圍着床笫打轉,跑遠路住旅館,傻子才會做的事。
抵達目的地,二人在山腳找到一家旅館,隔壁是一夥散客旅行團,導游口燦蓮花,吃飯時遇見他倆沒跟團,立刻放下手上饅頭游說他們進團,價錢打七五折。
姜逐花十塊錢從她那裏買了一份指南,婉言謝絕邀請。
第二天爬山看日出,需要早起,晚上姜逐灌好水捂子塞到朱定錦腳下,安安靜靜地在她身邊睡下。
清早四點半,旅館內人聲鼎沸,導游履行她人工鬧鐘的義務,舉着喇叭喊:“都起床啦起床啦,晚了不帶啊!”
朱定錦打着瞌睡起身,木頭木腦地洗漱,沒有東西依仗還站得住,穿褲子時挨到床,“咕咚”一聲倒回去,頓時覺得舒展溫暖,二話不說睡過去了。
姜逐再拉她起來時,她恍惚覺得天已經亮了,睜眼見到天花板上一顆锃亮的大燈泡,再瞥往窗外,還是昏暗的。
“幾點了?”她擋住燈光。
“五點。”姜逐蹲下給她穿鞋,“天亮得晚,還來得及。”
朱定錦困得七倒八歪,将額頭架在他肩上,問:“日出有什麽好看的?”
“不知道,承載着人對永恒的想象吧。”
東邊升起,西邊落下。
周而複始,一成不變。
今晨日頭賞臉,旅客們托兒帶老苦不堪言爬上高峰,老人喘小孩哭,在導游的吆喝聲中站到安全位置,分享零食與飲料,談兒說女,等着“景點”徐徐升起。
雲層中浮起金邊,深沉的藍與燦爛的橘碰撞交融,引來一陣歡興鼓舞。
朱定錦靠在姜逐身上,困意消了,近乎肅穆地目睹日出過程。
古往今來,它被冠以“希望”、“朝氣”、“正義”、“生命”之類的詞,看一看十年少,不好好感動一番都枉花票錢。
真較真起來,不過是數萬千米外一個黃矮星,***般釋放光和熱,它也不是擁有無盡壽命的,只不過那漫長的歲月由無數人的一生堆疊而成。
人為定義,人為推崇,人為頌贊。
朱定錦閉上眼,眼球殘存燒灼感。
“它是永恒的麽?”她問。
姜逐想了想:“也會因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很多時候,在一生的後半場旅途中,不知道哪裏會應驗年輕時某句無心之言,像一個早已埋下的暗喻,輕輕一牽,就在回憶中的某個畫面中砰然炸開。
這幅畫中,有一輪初升的明日。
清月山,顧名思義,最出名的屬夜晚銀盤高高挂,但月亮沒能在遠客面前露臉,來自宣義一個電話令它慘遭抛棄。
這時候匆匆來電,通常不是什麽好事。
果然話筒那頭一開口就不太妙:
“出事了!鄭隗聚衆鬥毆,目前已被刑事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