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車禍
八月,酷暑,街道兩側法國梧桐樹蔭搖曳,蟬鳴恹恹。
首唱會日期十八號,管彬傑找來姜逐與楮沙白鄭重談話,絕對不能黃,出了故障要盡快搶救,并給他們列舉盡可能多的事故一二三四項及補救措施。
趁着正副隊長被經紀人訓話,其他三人搖蒲扇吃冰棍,助理一共買來五種口味,丁一雙搶先啃了一口芒果冰,鄭隗綠豆,郭會徽紅豆,剩下鹽水和奶油沒人要,留給姜楮二位領導挑選。
鄭隗吧唧吧唧地舔:“小朱真不來?”
丁一雙附議:“太可惜了,青蛇溝那個劇組導演誰啊?不能請兩天假嗎?”
郭會徽凍得舌頭發麻,抽氣道:“聽說不行,到不了現場,只能看刻錄的CD了。”
十來分鐘後,管彬傑收拾東西離開。
楮沙白一出房門,立刻撿起桌上的奶油冰,袋子裏半化,白花花的淌了他滿手,他嘆氣:“可悶死我了,大管那人真扛熱,這天穿長袖。”
他們對管大經紀人的叫法糾結過一分鐘,叫小管太輕浮,老管太輕率,管哥太親昵,綜上所述,還是大管吧。
丁一雙咬着棍兒問:“都說什麽了?那麽長時間。”
“我給你們演一遍啊。”楮沙白站直,拽兩下領口,清清嗓子,朗誦悼詞一般凝重道,“你們要知道,現場才是真正的試金石,站上雲端的人,就應該有最堅韌的雙足,任何居住在空中樓閣上的人,心中都塞滿了怯懦。”
沉寂中,突然冒出噗嗤一聲,所有人炸開似的笑得東倒西歪,鄭隗樂不可支:“這是通稿上的?聽着不像,太文藝了,是大管自己的神來之筆?”
楮沙白點頭:“他好像中文專業的,還是他母校文青社團的筆杆子呢。”
紅瓢蟲場館不到兩萬座,專供小型演唱會,這次“守望元素”的首唱會總時長一個半小時,補上互動與返場的時間,租時為兩小時。
有《斷章》的出衆戰績,票不愁賣,上座率也不是問題,實力也夠,關鍵就在現場,十八號晚七點,臨開場的前五分鐘,管彬傑還在給他們做動員:“設備都檢查過了沒有?詞和拍子靠譜的基礎上,記得把熱情揮發出來。”
七點整,擂鼓震耳,歡呼如潮。
Advertisement
金字塔音樂人陸沉珂正在臺下,梅幹菜一樣的汗衫和塑料拖鞋,周圍零星幾個工作人員打扮的青年。
“陸老師好。”管彬傑鞠躬。
陸沉珂聚精會神盯着臺上,沒施舍他一個眼神。
五道光束垂下,提琴裂帛,第一首歌就是主打曲《為我向夜》,從三月練到八月,蘇善琦的原話是:“這首歌要出纰漏,活着幹什麽,自殺謝罪吧。”
主打曲完美落幕,鼓點一轉,開場五首歌連唱,繼開門紅後,除去《斷章》,另三首都是新歌,《青藤》、《月下蟹黃》與《Casey》,唱到一半,陸沉珂精神一振,叫嚷起來:“鄭隗搶拍了!快了一個小節!”
——往後很多年,管彬傑依然無比清晰記得這句話,這是兩個小時噩夢的開始。
後來無論是一戰成名的“五千年”,還是史無前例的“二度喚醒”巡演,都無法掩蓋他們首唱會狀況百出嘔血三升的車禍,以至于公司都不敢發行首唱CD。
一開始鄭隗的嚴重搶拍,很快被楮沙白發覺,他當機立斷舉起雙手與歌迷互動,幫他掩蓋掉空白五秒的失誤。
管彬傑滿手汗濕:“救回來了……”
打破他幻想的是跳腳的陸沉珂,在歌迷們狂呼應援聲中發出螳臂當車的嘶叫:“救回個屁!誰準這王八蛋上場的?他在唱什麽?我沒有聽清楚他每一個詞!”
以及:“他喉嚨裏含着痰嗎?”
還有:“郭會徽又跑Key!他怎麽好意思唱!”
雨露均沾:“丁一雙在哼什麽?這段不是哼的吧?”
最後以一個氣貫長虹的怒吼給出答案——“操!他忘詞了!”
管彬傑屏息凝氣,不敢插嘴。
他尚且鎮定的一半原因依托于楮沙白與姜逐,全場下來,只有他倆還穩得住,救護車一樣到處救場。
他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沒集體大跑調就有的救,原先以為楮沙白要一個人救四個人的場,現在是二帶三,賺了。
二十來分鐘的時候,楮沙白一直頻繁擡手,最後手指摁在耳朵上沒有拿下來,工作人員交頭接耳,承辦方的湯總監也跑過來,管彬傑整顆心一拎:“他在幹什麽?”
陸沉珂頰邊肌肉一抽。
“返聽!他耳返出問題了。”
耳返一旦故障,根本聽不到即時伴奏與自己的聲音,換句話說,等同聾子在唱歌,等從擴音器得到反饋則太晚了,搶拍、錯音,會搞亂全隊的節奏。
這個不是他的失誤,對舞臺卻是致命的。
管彬傑顧不上矜持,歇斯裏地叫人:“燈光!把邊緣打暗!叫楮沙白到臺邊來,換新耳返!”
後臺兵荒馬亂,工作人員腿腳發抖:“不行,這首歌還有一分多鐘,中途不能離場,他得先撐過去。”
有人扯着嗓子叫:“沒事沒事,隊友默契度有,姜隊發現了,正在給他打節拍……”
管彬傑揪心道:“音準怎麽辦?他能唱準嗎?”
“目前為止,沒有跑調。”陸沉珂目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惡狠狠的氣質。
伯樂永遠對自己最鐘愛的千裏駒充滿信心。
管彬傑掐着秒表,心驚膽戰熬過這一分半,好在姜逐主動接替三分之一的詞,沒在最後關頭搞出連環車禍。
三十分鐘預熱場落下帷幕,鼓聲暫歇,燈光收攏,楮沙白得到下方示意,快步走到邊緣位置,摘下耳返換上新的,他劇烈地喘氣,罵道:“什麽東西,坑死了,突然沒聲音,以為被世界抛棄了。”
管彬傑鼻子驀然一酸。
那一刻縱使千裏馬,也當茫然無助,旗幟揮舞,山呼海嘯,他的世界空空如也,死寂一片。
楮沙白瞅他一眼,又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後來一想不對,誰會抛棄我呢。”
他背光起立,快步返回臺子上。
接下來三十分鐘是與歌迷的你問我答,陸沉珂不看沒幹貨的東西,嘴裏罵着:“廣告。”,扭身坐回後臺吃瓜。
管彬傑硬生生盯完半小時的“廣告”,面色凝重。
楮沙白的疲累顯而易見,連續不斷唱了半個小時的歌,加之主導互動環節,又跑又跳,又喊又叫,他的體力急速流失,臉上反光出汗津津的小片白光,頭發濕涔涔往下滴水。
管彬傑自然傾向于他全程留場,但正式場不比彩排,消耗太大,還能堅持嗎?
他試圖給楮沙白比手勢,問他要不要下場,楮沙白倒是看見了,然後轉身,留了個後腦勺給他,還擺了擺胯。
——就、不、要。
管彬傑:“……”
行吧,楮爺,唱暈了也賴不到別人。
後半場,楮沙白沒逞能扛大旗,将主導權移交姜逐,退居次位。
姜逐雖然是隊長,但話少內向,形象寡淡如水,氣質與全隊不合,管彬傑一直擔心由他操控舞臺氣氛,搞不好冷場。
前奏剛出來,臺上五個人身形都是一頓。
最先開始的是一段奇怪的手風琴獨奏,十秒鐘後,現場樂隊才零零散散迎合,直到電子琴加入,樂聲才抓住了主心骨,扭成一條麻繩。
管彬傑臉吓白了,抓住一個工作人員吼:“怎麽搞的?順序怎麽錯了,彩排不是這個,這首歌是作為返場歌候補的!”
工作人員手忙腳亂:“我不知道!時間太緊了,可能有樂手沒背完所有的譜子……或者背串,把譜子拿錯了,其他人将錯就錯……”
管彬傑轉身一把揪住湯總監的領帶:“還能改嗎?通知樂隊!通知指揮!”
湯總監對他咆哮:“樂隊已經在奏了!有好幾個小隊,一個個通知有時間差,順序會全部亂掉,那時候就不是車禍了!直接火葬場吧!”
管彬傑從喉嚨發出一聲裹挾風雨的哀嘆,被逼吃八百斤黃連都沒這麽苦過,苦得人潸然淚下。
沒哪個藝人的首唱會這麽多災多難,集搶拍、走調、忘詞、耳返故障、伴奏順序天災人禍錯亂于一體,黃歷上一定諸事不宜。
亂入的歌曲是《三色鹿與獵人》,作為不收錄正式專輯的曲目,練得最少,詞也不熟,管彬傑竭力冷靜,摸出CALL機,準備聯系公關團隊。
湯總監獨自在一邊噴火:“我早就說了!不能信新人,把彩排的帶子放上去,能搞出不能收場的結果?不聽,後果自負。”
助理抱着水瓶,偷偷湊到管彬傑耳邊:“站位變了,姜哥好像在對他們說什麽。”
管彬傑心力交瘁:“商量致歉詞吧,算了……”
沒說完,驟然被陸沉珂打了雞血一樣的聲音打斷:“現場編詞!快,編詞!”
他還不肯放棄。
臺下的聲音幾乎傳不上去,但不知是不是心靈感應,楮沙白舉起話筒,踩準節拍開唱。
其餘人同時敲鑼打鼓上陣,從頭到尾,可謂有史以來最混亂的一首歌,貫徹“印象派”教義,有多少印象唱多少,就是自信、放縱、臨場發揮,幾句詞反反複複,也要唱出千萬變化。
管彬傑連同湯總監埋入透不過氣地沉默。
唯有陸沉珂舉臂,世界杯進球一般高呼:“漂亮!”
楮沙白甩出第一棒,給出歌詞的提示,難以保持高強度的運動量,接力棒傳到姜逐手上。
姜逐頻繁做出指揮動作,引領隊友對旋律節點做出反應,停頓,舒緩,延續不緊不慢的節奏。
管彬傑在這一刻終于意識到他對舞臺無聲的操控。
獵人在深林的漫步,鹿的躲閃與凝視。
十九秒,楮沙白将主歌部分交給姜逐,五十六秒,丁一雙結束小副歌部分,一分十七秒,郭會徽停下和音。
鄭隗密集的rap集中在一分四十七秒,斷開,爆發。
管彬傑從沒有聽過姜逐發出那樣激烈的唱腔。
冷煙火哧哧噴出,電音,鼓聲,尖叫,燈光,明暗,随性,如林的手臂跳躍,鏡頭卡頓,所有的一切,彙聚在姜逐最後的一個音。
磅礴的生命力,錄音棚中無法展現的生命力。
宏大且直觀,形似盤古開天辟地。
管彬傑手中CALL機摔在地上,半邊身軀發麻。
他腦子裏興許剛剛回放“也許用錄音,這應該會變成一場零失誤的首唱會”的想法。
即便是騙局。
即便唱片刻錄下來的完美無瑕是建立在無數次的矯正上,冰冷,了無生機,困頓于楚門的世界,海洋與天空都是假象。
——為什麽開演唱會?如果僅僅是為了“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吸粉任務,為什麽不萬無一失放錄音對口型?
是為了以後不怯場麽?不露馬腳麽?證明實力麽?
都不是。
是燃燒勇氣與青春、精神與想象,将此間壓縮到極致的情感,以旋律為橋,詞作為梁,在震天巨響中直白無誤地共情給每一個人。
錯誤也沒什麽,生澀也沒什麽。
是真實的。
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