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立秋(2)
皇帝危言聳聽了一番, 自覺這段話很有說服力,要換了尋常的姑娘,必定會有所忌諱, 好歹名節的事很要緊,關乎姑娘的一生。
可是在嘤鳴聽來, 卻覺得有點好笑,“主子說什麽呢,您可是真龍天子, 別說奴才和您沒什麽, 就是真的有了什麽, 外頭哪個說我的閑話,橫是不要命了?您不能把自己當成一般的爺們兒, 這世上市儈多了, 個個兒做夢都想攀上高枝兒。人家才不問你緣由呢, 但凡和皇上有牽扯的,出去就是奶奶神,誰敢不高看幾眼?”
她口才一向不錯, 反駁起來自然也是條理清晰。皇帝沉默了下, 才發現在她跟前可能真的拿自己當成尋常男人了, 或者說忘了自己是睥睨萬物的天下之主。為了留住她, 竟拿壞了名聲這樣的借口來吓唬她。她是什麽人呢, 老虎嘴上都能薅根胡須的主兒, 會怕這個?
他斟酌了下, 才又道:“既然必要招人誤會的, 那朕就更不應該讓你出宮了,沒的讓天下人笑話,說朕始亂終棄,朕的臉面要緊,不能因你壞了體統。”
反正就是不讓出去,說這一大套有什麽意思!嘤鳴暗中腹诽,很看不慣他的虛僞嘴臉,俯身應了個是,“只要主子不發話讓奴才出去,奴才就一直留在宮裏。當初進宮時候,家裏一再叮囑好好伺候主子,如今奴才阿瑪恪盡職守報效朝廷,奴才還有什麽可說的,必定是一心一意孝敬主子,當主子的好旗奴。”
溫存的話一句沒有,表忠心的說了一大堆,也成吧,皇帝覺得淡出鳥兒來的心田,霎時有了一點滋味兒,甚至咂出了一絲回甘的清甜。他有些懷疑,這個女人到底會不會說濃情蜜意的話。如果她成了他的皇後,和他做了夫妻,還會這麽直撅撅的又是孝敬又是好旗奴嗎?
興許這人是屬撐杆兒的,不會拐彎。皇帝兀自思量着,興許這就是她做人的謹小慎微之處,沒到那個地步,絕不給自己随便長臉。其實他很想知道,她和海銀臺定親那麽久,他們之間說話是什麽樣的。海銀臺管她叫妹妹,她不好意思叫他一聲哥哥,那她怎麽稱呼他?海大人?銀臺?臺臺?
皇帝怔了下,簡直要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驚着了,那種四外透着牙酸的稱呼,他曾經從皇考的嘴裏聽到過。那時候皇考有個極愛重的寵妃,單名一個茹字,皇考就管她叫茹茹。這種莫名的疊字組合至今讓皇帝覺得古怪,也在他印象裏形成了不可轉移的認知,凡是感情好的,必定就是這樣稱呼。
可他不能求證,他是帝王,格局應當大一點兒,怎麽能糾結于皇後曾經小打小鬧的一小段舊情呢。皇帝的神思有些恍惚,等邁進了內右門,門裏的燈火填滿他的眼睛,他才理清了思緒,随口應了聲很好,“你阿瑪近來倒是比先前進益了不少,父親立了好榜樣,閨女也該不辱沒門楣才好。”說着頓下來,裝作無意地說,“時候不早了,過門禁要遞牌子,今兒就留在體順堂吧。”
嘤鳴仰臉一笑,“主子可真怪,奴才才受的罰,您這會兒氣就消了,還賞奴才住體順堂?”
皇帝聽她哪壺不開提哪壺,立刻板起了臉,“你不挨罰就渾身難受是嗎?天下還有你這號人?別以為剛才你耍的小聰明朕不生氣,朕是看在你阿瑪的份上賞你臉,你還啰嗦?”
嘤鳴縮了縮脖子說是,“奴才得了便宜還賣乖,請主子恕罪。”
皇帝萬分厭惡地乜了她一眼,“宮裏過日子得有眼色,別以為在太皇太後和太後跟前會邀寵就夠了,這江山是朕的,整座紫禁城也是朕的,惹惱了朕沒你好果子吃,聽明白了嗎?”
就算他不重申,她也懂得這個道理,天字第一號呆霸王嘛,自然得小心奉承着。
“那今兒還要奴才上夜嗎?”差事得問清了,否則逮住小辮子又是一通埋怨。
皇帝把視線調到了天上,清高且傲慢地說不用,“你當差不行,實在叫朕瞧不上眼。睡你的大頭覺去吧,管住自己的嗓子,別亂叫喚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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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什麽話!嘤鳴不大受用,她又不是走騾,怎麽就亂叫喚了!可萬歲爺說你當差差了行市,那是上頭挑剔你的手腳,沒什麽好争辯的,不成就是不成。她諾諾答應了,“那奴才回頭收拾收拾就睡了,有什麽事兒你喊一聲……”
“朕不會喊的,你當朕是你?”皇帝截斷她的話,哼了一聲,闊步邁進了養心門。
皇帝回來,禦前的人又井然忙碌起來。德祿很有眼色,萬歲爺難得和姑娘在夜色下說話,他不能杵在中間讨人嫌。因此早早兒回殿裏把一切都預備妥當了,萬歲爺的小食,另照原樣給嘤姑娘也備了一份,沒的姑娘又搶主子的點心,因那兩口吃的打起來不上算。
小富挨在門口問三慶,“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三慶說:“要不怎麽的?你還指望像上回頂硯臺似的,把姑娘弄個大花臉?昨兒夜裏你是沒瞧見,一只蝲蝲蛄就吓得那樣,今兒要是招了一群,不得活活吓昏死過去麽!咱們主子爺如今體人意兒着呢,哪兒能真讓姑娘受那些委屈。”
小富嘿了聲,“這麽說該成事兒了?”
三慶含糊地笑了笑,“不好說,我瞧姑娘這頭還沒動靜呢。這人真妙,她就是不開竅,別說主子着急,連我也跟着着急了。”
“你急個棒槌!”小富笑嘻嘻道,“留神別說禿嚕了嘴,那可是主子娘娘。你說人不開竅,回頭主子給你天靈蓋兒鑿個洞,你就知道馬王爺幾只眼了。”
三慶啐了他一口,正想和他鬧,看見裏頭嘤姑娘酒足飯飽出來了。他忙上前去,适當對她先頭挨罰的情況表示了一下關心,然後告訴她:“松格姑娘回頭所了,宮門下鑰後她不能留在養心殿。姑娘這會子怎麽安排?是打發人送您回西三所,還是留下上夜?”
嘤鳴笑了笑道:“萬歲爺讓我留下,沒叫上夜。可我琢磨着不當差事,留下豈不吃幹飯麽,要不給我個氈墊子,我睡在後殿明間裏,還給主子上夜。”
三慶說那哪兒成呢,“既然主子沒叫上夜,您踏踏實實睡個囫囵覺可不好麽?沒事兒,今兒小富回來了,禦前不短人伺候。我這就派人給您的體順堂送熱水過去,再指派兩個丫頭伺候您洗漱。”
嘤鳴忙說不能夠,“怎麽能讓禦前的人伺候我呢。”
三慶的眼梢都笑出了褶子,鬼五神六地說:“該您受着的,誰能伺候您是她的福氣,懂事兒的都搶着呢!”邊說邊招底下聽差的,“快着點兒,點兩個精幹伶俐的宮女派給姑娘使。那誰……豌豆,還有海棠。”
兩個宮女很快上前來蹲安行禮,既能挑到禦前來的,必定都是聰明人兒。她們送嘤鳴上後邊體順堂去,一面笑道:“姑娘來養心殿好幾天了,咱們只能遠遠兒瞧着姑娘,沒曾想今兒這麽大的造化,能伺候姑娘一遭兒。”
嘤鳴聽了只是一笑,“姑姑們本來是當上差的,倒叫你們來支應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海棠笑道:“姑娘快別這麽說,伺候姑娘也是當上差。姑娘只管自自在在的,有什麽吩咐,叫奴才們一聲就是了。”
嘤鳴自打進宮就和松格相依為命,洗漱什麽的早不像先前在家裏時那麽适意了,自己的事兒還是得自己操心。這些禦前的宮女是伺候皇帝的,一個個手皮子作養得嫩豆腐一樣,從身上劃過去,綿軟溫厚,果真和宮外的使喚丫頭大不一樣。
嘤鳴心裏還記挂着皇帝,不因為旁的,主子沒上床高卧,自己倒先受用起來了很不像話。便朝門上張望着,喃喃問:“萬歲爺這會子幹什麽呢?”
豌豆說:“料着司浴的也在伺候沐浴吧,姑娘要是不放心,回頭出去瞧瞧就是了。”
那混着龍涎和木槿葉的膏子在她發絲間揉搓着,清冽的香氣慢慢讓心平靜下來。她靠着木桶和兩個宮女閑談,談起宮外的家和生活,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這會子回去,怕有程子過不慣。”海棠道,“咱們都是旗下包衣出身,能上禦前來的,家裏阿瑪兄弟身上都有差事,生計倒不艱難。只是進宮七八年,咱們也充人形兒,自視成了人上人似的。家裏可哪有那麽講究,回頭少不得處處挑眼,和家裏姐妹姑嫂合不到一處去。”
這也是實誠話,當上差的都有這樣的苦惱,當着下差的,自然都盼着出去。
嘤鳴說:“宮裏伺候老佛爺和太後的,還有禦前這些人,自是比別人體面些,将來出去了,人家也另眼相看。”
豌豆比較直爽,笑着說:“無非配個好女婿罷了,提親的瞧你伺候過主子,迎回去重整家風也是有的。都知道禦前的女官最重規矩,咱們到了宮外就是香饽饽。”
她們一向知道嘤鳴脾氣好,所以并不畏懼她。三個人說說笑笑,也讓這帝國中樞有了難得的家常味道。
嘤鳴心裏嘀咕着,那個呆霸王危言聳聽,說她出去了要被人戳脊梁骨,全是胡說八道。看吧,連女官們都知道出了宮就是香饽饽,他還拿這種話來威吓她,不知道的以為萬歲爺是個好主子,能設身處地為底下人考慮呢。只有她知道,他假模假式仗權蒙人,還老覺得自己很高明,害她得陪着周旋,自己都快成傻子了。
先前出過一身汗,眼下清理幹淨了很輕松,嘤鳴裹着棉巾下地,豌豆和海棠伺候她穿上了寝衣。只是這寝衣并不是她自己的,材質更柔軟,樣式也是內造的,她覺得奇怪,“你們從哪裏踅摸來的衣裳?”
豌豆說不必踅摸,“本就是預備在體順堂的,随時防着姑娘要用。天兒熱呢,雖過了大暑,秋老虎也要厲害一陣子。萬一像今兒似的出了汗,有現成的也不慌手腳。”
嘤鳴明白了,這就是為皇後準備的,怪道要用那麽上佳的缭绫。可穿成這樣也不便出門了,便搓着頭發問:“明兒的衣裳預備好了嗎?萬歲爺五更要起身聽政的,我沒法子等頭所送衣裳來。”
海棠說早預備停當了,“不單姑娘的衣裳頭面,連胭脂水粉一應也都是現成的。”
唉,甭管是德管事的周到,還是萬歲爺吩咐的,橫豎都是姑娘的體面。宮裏不是頭一回有正宮娘娘,娘娘和娘娘的性情不一樣,待遇也不一樣。像先頭皇後就沒在體順堂住過,人不來,自然沒人給仔細預備那些東西。如今這位呢,雖然面兒上看着和萬歲爺不對付,但各人的心裝在自己肚子裏呢,誰敢說二位主子沒有半點真情實意?
橫豎收拾停當了,豌豆和海棠也該告辭了,太監的心思比常人細膩一萬倍,上頭有吩咐,不叫她們在體順堂上夜。像上回似的,萬一主子爺半夜裏來給姑娘抓蟲,有她們在跟前,終歸不方便。
豌豆福了福道:“姑娘安置吧,夜已經深了。”複行禮如儀退出前殿,阖上了菱花門。
體順堂兩頭梢間都設有床榻,憑她的喜歡可以自由挑選。要是圖清淨,她該上東邊去,離又日新十萬八千裏,隔壁有響動也不和她相幹。但作為一個盡職的好奴才,道德操守不許她躲清淨,她就該拔長耳朵住在西梢間,主子咳嗽聲兒大一點,她就能立刻聽見。
推開窗戶看一眼,外頭都安靜下來了,沒有往來的太監和宮女,只有守夜的宮燈錯落高懸着,在穿堂東西一線灑下朦胧的光。
皇帝這會兒歇下了吧?她往西邊望了望,配殿和耳房之間的隔牆突出,擋住了又日新的視線。既然沒什麽動靜,一定是睡下了,嘤鳴心安理得躺在美人榻上,窗戶洞開,側過身,能看見天棚外面的那片月亮。宮中歲月對她來說只有晚上才是惬意的,人在哪裏,哪裏就是淨土。她的心思不深,直到現在還是樂天知命的脾氣,因此沒有那麽多的輾轉反側,瞌睡來了,很快就能睡着。
正迷迷糊糊,忽然聽見德祿在窗口上喚她,幽幽的聲息像喊魂似的,吓得她猛一激靈,翻身坐了起來。
“怎麽了?”她昏沉沉問。
德祿很焦急的樣子,說:“姑娘瞧瞧去吧,主子泛酸水兒,渾身不舒坦呢。”
這主兒病了可不是小事,嘤鳴匆匆出門,腦子裏只管琢磨先頭進了什麽。她和皇帝的小食是一樣的,裏頭有一品桂花糖糕,想必就是那個東西犯了忌諱吧!
“傳周太醫了麽?”她進了又日新,見皇帝倚着大引枕,邊上唾盒茶盞巾帕整齊排列開,皇帝半垂着眼皮,看上去沒什麽精神。
德祿為難地看了看床上的人,垂着手說:“主子爺不讓,說不是什麽要緊事兒,傳了太醫就得建醫檔,明兒驚動了老佛爺和太後倒不好。”
嘤鳴也不知怎麽辦才好,想了想道:“去熬些米油來吧,米油最是養胃,緩和一下自然就好了。”一面說一面上前去,輕聲問,“萬歲爺,你這會子怎麽樣?還是難受得厲害麽?”
皇帝連眼睛都沒擡,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嘤鳴有些急了,“不成就傳太醫進來吧,說不定一劑湯藥就能醫好的,何必偏忍着叫自己受苦呢。”
皇帝搖搖頭,不說話。傳了太醫來就得吃藥,他壓根兒沒病,是德祿這狗奴才想的好主意,讓他裝病,說好哄嘤姑娘過來伺候。皇帝原本是萬分不情願的,最後見陣仗都擺起來了,才不得不答應。雖說主意蠢到家,但确實奏效,德祿合情合理地把她騙了過來。橫豎騎虎難下了,他總得盡量配合以免穿幫,所以連擡眼都比平常慢了許多。
只是這一看,真的有了燒心的感覺。平時不管何時見她,她總是收拾得規規整整,往那兒一站,就是個利落精明的姑娘。今兒她才沐了浴,半濕的頭發披散着,身上只穿一件柳色的明衣。那缭绫太輕薄了,隐約能看見衣下诃子和光潔的肩頭,她的臉也在暗淡的燭火下變得溫軟暧昧起來。皇帝心頭一熱,臉上也跟着烈烈燒灼,他慌忙調開了視線,只覺小小的居室裏氣溫開始飛速攀升,熱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