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夏至
真是不要臉到令人發指啊,她一向以為皇帝是個冷酷且堅定的人, 沒想到竟是個傻子!昨兒夜裏一張雷公臉, 打死也不承認他派人摸走了她的印, 直到兩個時辰前也還是一口咬定不知印章的下落, 怎麽這會子又拿出來了?是良心發現了?還是不願意鬧得一天星鬥, 讓太皇太後着急?
宮裏兩個月的吃癟生涯, 教會了嘤鳴萬事要做兩手準備。那枚“萬國威寧”太要緊了,比她的性命更要緊,她那天交代松格把印縫進衣角,當時的确沒有思量太多。後來夜裏靜心一琢磨, 不成, 皇帝既然知道有這枚印章在, 必要拿此做文章。因為他實在太缺德了,所以她必須在他發難前挖好一個坑讓他跳進去,否則這五天多難熬!
坐在桌前, 攤開了雙手, 其實她同海銀臺還是很相配的, 海銀臺會制作燙樣, 她會篆刻印章。
納公爺對于子女的教育可算一視同仁, 府上有專為女孩兒準備的西席, 從四書五經到裝冊刻章, 甚至連造紙她們都學過。嘤鳴那時候旁的将就, 唯獨篆刻做得極好, 不論是大篆小篆還是金文戰國, 只要有印石和刻刀,她都能照原樣拓下來。
這個玉石龜紐印,要做贗品其實并不難。她找到了董福祥,他常出宮行走,不說找到完全類似的印石,有個六七分像,她就能有法子蒙混過去。
董福祥畢竟是收了納公爺好處的,況且淘換印石刻刀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兒,完全不足挂齒。他花兩柱香的工夫上琉璃廠轉了一圈,足給她淘換了十來塊差不多顏色的玉石,當然論質地定是沒有禦用的好,他說:“姑娘先使着,倘或覺得不好,我再給您想轍。”
于是接下來的兩天,嘤鳴都在費心打磨這面印,每一處都是照着真品一絲一毫地拓。但畢竟是英宗皇帝的禦賜,也不敢分毫不差,于是在龜紐的背花上有意留下一點瑕疵,回頭皇帝萬一拿她仿制聖物做文章,她也好有說辭。完工後兩面印章放在桌上,讓松格辨認,松格看了半天,“差不多,分不出真假來。”
要分還是分得出來的,嘤鳴拿起真印就光看,那玉是有紋理的,點點如飄雪。假的不過是最尋常的玉石材料,不及真品通透,分量也比真品略輕。不過這面印是太皇太後珍藏,皇帝也未必見過幾回,他又心高氣傲,以為天底下沒人敢糊弄他,人一旦自大,就容易受騙。
兩方印,藏了兩個地方,一方在她荷包裏,一方縫進了衣角。頭所有耳報神,她有意關着窗囑咐松格,讓她把針腳縫密實些。松格嗳了聲,在印的一圈加了一道燈果邊,要拆得費九牛二虎之力。不過這點小手段根本難不住皇帝的好奴才們,他們很仔細地把針腳一道一道挑開,把印從裏頭掏了出來,回禦前複命去了。醒來後的嘤鳴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沒了才好,沒了皇帝才能自以為拿住了她的死穴,讓他暫且得意上兩天。
“這是什麽?”她輕輕一笑,“不是奴才的東西啊。”
皇帝的眉幾不可見地一蹙,“不是你的?你再仔細看看。”
嘤鳴說:“真不是奴才的,奴才不認得這個東西。”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覺得這其中一定有詐。先前還哭着喊着想讨回去,怎麽這會兒又不認了?這印關乎她的腦袋,難道她瘋得連腦袋都不要了?
“齊嘤鳴,你究竟在打什麽鬼主意?”皇帝負手問,“你才剛還來問朕讨的……”
嘤鳴仍舊笑眯眯的,“可萬歲爺也說了,印不在您那裏,所以這是打哪兒來的?”
皇帝面色愈發陰沉了,不說話,只是森森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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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鳴還是有點害怕的,她忙把印撿了起來,兩手恭順地往上敬獻,“這方印既然在萬歲爺手裏,就請萬歲爺交還老佛爺吧,橫豎奴才已經告過罪了。”
皇帝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納罕太皇太後竟連這麽大的罪過都能輕饒她,這樣的寵愛未免過頭了吧!
她還在笑着,可見這印的丢失并未對她造成切實的傷害。難道印章有詐?皇帝的腦子重重被擊打了一下,那麽她先前接連來讨了兩回,是有意在他跟前耍貓兒膩?
皇帝沒去接,最後還是她把印放在他手裏,垂首說:“奴才告退。”腳下跑得飛快,還未等皇帝反應過來,人已經不見了。
“萬歲爺來了?”米嬷嬷在門前喚了聲,轉頭向殿內禀報。皇帝不便再停頓了,将印握在掌心,轉身往前殿去了。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休息了一陣兒,精神頭都很好,皇帝進門垂袖請安,太皇太後忙招手,“不要拘禮,來坐着吧。”然後問遷奠禮和永安大典準備得怎麽樣了。
皇帝說:“都妥帖了,納辛辦這種事還是很上心的。”
皇太後說可不,“瞧着兩個孩子的面兒,他也要盡心不是?我如今看,大行皇後定也是個好孩子,否則嘤鳴怎麽能同她那麽好呢……”這算真正的愛屋及烏了,太後的愛恨就是這麽簡單。
太皇太後垂着眼,抿了口茶,“過去的人,就不必再提了。”說罷又笑着問皇帝,“這一路順遂?嘤鳴伺候得還好?”
提起那個名字,皇帝有點遲疑,略頓了下才道:“她沒規沒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仗着皇祖母和皇額涅疼愛,就不把朕放在眼裏。”
此話一出,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不明所以,“怎麽的呢,她在咱們跟前一口一個說你好來着……”
皇帝聽了冷冷一笑,心說她那是憋着壞吧,彼此都快水火不容了,她還能說出他的好來,可見是個多麽兩面三刀的人。
皇帝略正了正身子方道:“她這一路上言行出格,對朕也不恭,不過是因皇祖母賞了她一面‘萬國威寧’,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皇太後覺得皇帝有些小肚雞腸了,他是皇帝,一個姑娘能如何對他不恭?嘤鳴進來笑嘻嘻說萬歲爺沒為難她,皇帝倒好,告了半天的狀,難道這世上還有人敢在他跟前放肆不成!
“她是姑娘,你要讓着她點兒。”皇太後剛想開口,太皇太後搶在她前面說了話,“你瞧民間那些大小家子,哪家不是男人讓着女人?女人有小性兒,男人不能有,男人大丈夫要胸懷寬廣,心裏連萬裏江山都容得下,容不下一個撒野的女人?況且我瞧嘤鳴也不是個不知進退的……橫豎你這回是好的,我瞧出來了,你規矩重,她才進宮的,就要這樣擔待方好。這回大行皇後永安,滿朝文武那麽多的眼睛瞧着,薛尚章在,納辛也在,應當怎麽辦,你心裏要有數。我和你皇額涅不是一心向着她,只因先頭走過一個皇後,這個要更仔細。咱們是瞧她皮實,心境也開闊,這樣的姑娘,放在後位上正合适。”
皇帝低頭道是,仔細琢磨一下太皇太後對她的評價,皮實是真的皮實,怎麽收拾都越挫越勇。他輕輕攏了一下手,棱角壓着掌心,印章也捂熱了。複緩緩道:“皇祖母和皇額涅為朕的事操心了,為了給她壯膽兒,連皇瑪法的印都拿出來。可這印是皇祖母的寶貝,交給她實在叫人不放心,萬一弄丢了……”
太皇太後笑道:“哪裏丢得了,她這樣的仔細人兒,怎麽能不知道這印的要緊。想是這一路你們處得極好,她也放心了,着急把印還了回來,說放在身上提心吊膽不敢睡覺。”
皇帝的心往下沉,半松的手重又握緊了,咬牙說是,“這樣最好,印還回來了,朕也放心了。時候不早,請皇祖母和額涅早些安置,明日遷奠禮,送大行皇後梓宮入宜陵,又免不了一頓颠踬,歇足了,明兒才有精神。”
皇帝行了禮,緩步退出寝殿,半道上張開手看那面印章,越看越惱火,這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險些在太皇太後跟前折了臉面。這個二五眼,煞有介事的裝了兩天,不過是為最後看他出洋相。好在他有所察覺,否則豈不是着了她的道?
邊上侍奉的德祿惴惴不安,嗫嚅着:“萬歲爺……”
皇帝忽然站住了腳,沖假山方向狠狠把手裏的東西砸了出去。真是好大的本事,贗品做得足可亂真,他明明見過那方印的,為什麽會被她蒙騙,可見必是她花了大心思!更可恨的是到最後還在給他下套,說自己已經向老佛爺告過罪了,請他把印章還回去。要是當真還回去,太皇太後會是什麽表情?太後又會是什麽表情?皇帝簡直不願想象。
這種人該淩遲處死啊,還留着幹什麽?皇帝從未感覺自己的尊嚴被如此踐踏過,并且這種踐踏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他開始在廊下慢慢踱步,這種氣悶已經有五六年沒有體會過了,上次還是忠親王人後稱他“黃毛小兒”的時候。當然,忠親王最後被他砍了腦袋,家産全數抄沒,家人也削籍為奴罰到長白山挖參去了。政敵可以這樣處置,可面對一個女人,他居然感到束手無策。
德祿壯了壯膽兒才上前來,“主子爺,暫且忍了吧。眼下是皇後娘娘入葬的當口,在這兒鬧起來不好。行宮裏留守的奴才嘴不嚴,要是走漏了風聲,有損主子威儀。主子要撒氣,等回了宮再說,到時候您罰她頂三塊硯臺,還不成嗎。”
皇帝沉默着,半晌才冷哼一聲,“你去傳朕的話,明兒讓她一塊兒扶棺下去。那裏将來也有她的位置,讓她下去認認地方。”
德祿垂袖道是,招手讓三慶上來伺候,自己帶着令兒往圍房去了。
敲敲門,屋裏的燈還亮着,裏頭人問“誰呀”,一道人影移過來,投在窗戶紙上的黑影由丈二金剛,縮減成了普通大小。
德祿說是我,“嘤姑娘,德祿求見。”
松格過來開門,有點惶恐的模樣,“徳管事的,這會子來,有事兒嗎?”
德祿說有事兒,看見嘤鳴慢慢過來了,他讪讪笑了笑說:“嘤姑娘,萬歲爺打發我來傳話,明兒大行皇後梓宮入地宮,萬歲爺命您一塊兒扶棺下去,說讓您……認認地方。”
嘤鳴一驚,“那還讓上來嗎?”
這個問題問的德祿也懵了,他琢磨了下道:“應該還是會讓您上來的,畢竟老佛爺和太後都在不是,主子也不會就這麽把您封在地宮裏的。”
嘤鳴松了口氣,松格一副慶賀她大難不死的模樣,說:“下去就下去吧,萬歲爺不也下去嗎。”
嘤鳴抿唇笑了笑,對德祿道:“替我回萬歲爺一聲,就說奴才領命,謝萬歲爺恩典。”
德祿嗳了聲,轉頭走了,松格瞧了她主子一眼,“萬歲爺這是在吓唬您呢。”
看來今兒氣得不輕,帶她下去認地方,分明有恐吓的意思,不過這種恐吓她不怕,老挨欺負也不是辦法。就拿這回的印章來說事兒,他是等她伺候完老佛爺出來才還她的,這就說明他确實沒安好心,雖然不至于真要她腦袋,但想讓她獲罪,是千真萬确的。
氣吧?恨得牙癢癢吧?來而不往非禮也,技不如人是他活該。雖說這麽做會冒一定風險,可能招致他往後更猛烈的回擊,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不能這麽下去,要不真成第二個深知了。
松格惴惴的,問主子:“您怕不怕?”
嘤鳴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怕了他就不整治我了?較勁這種事要不慌不忙,自己不能着急上火,也不能生悶氣,毀了自己的身子。送皇後娘娘下去,倒也好。她進宮後我就沒能好好陪過她,明兒送她最後一程,也算盡了我的意思。”
她明白讓她認地方,後頭最大的隐喻就是她甭想跳出後宮,死了也得葬進他的地宮裏。這個壞胚子,也就仗着自己是皇帝了。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欽天監定好的日子,倘或遭遇壞天氣就得延後,所幸四更的時候東方泛出晴朗的一絲天光來,雨也停了,枝頭被雨水沖刷後,泛出一層油綠的光來。嘤鳴早早洗漱完了,上太皇太後殿裏候着,伺候太皇太後擦牙洗臉。膳房送吃的來,她有幸蹭了頓滋潤的,笑道:“在老佛爺身邊,奴才吃飯也吃得香甜。”
太皇太後只是笑,知道她随扈日子不好過,憐恤道:“可憐見兒的,這一路多辛苦,等回了宮好好滋補滋補。”
嘤鳴掖了嘴,軟語道:“老佛爺,今兒奴才不能陪在您身邊了,萬歲爺讓我扶棺呢。”
太皇太後愣了下,随即點頭,“你主子是顧念你和大行皇後的情誼,虧他想得周到。”
嘤鳴笑了笑,心說到底是嫡親的祖孫,無論如何都能替皇帝的缺德行徑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奴才過會子就随侍萬歲爺了,等大葬禮成,我再回來伺候老佛爺。”
太皇太後道好,讓米嬷嬷送了兩個護身符來交給她,切切叮囑:“底下陰氣重,雖說有太監和王大臣一道送靈,我終究還是不放心。你帶着這個,大出殡前我讓她們去雍和宮大喇嘛那裏求的,交一個給皇帝,你們周全最要緊,記着了?”
嘤鳴接了寫滿經文的明黃色小三角,蹲了個安說是,然後退出來,往皇帝的寝宮去了。
皇帝也早早起身了,已經見過一撥辦事的大臣,正坐着喝茶。見她來了輕飄飄一瞥,照樣不放在眼裏。
嘤鳴把太皇太後給的護身符呈上去,“老佛爺說的,一定讓萬歲爺帶着。”
三慶接過來轉呈皇帝,皇帝收進袖袋裏,一句話都沒說,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