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一場雪
第五十一場雪
不遠處的牆角, 女孩瑟縮着嬌小玲珑的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 整個人難以遏制地輕微發抖。
她的雙手抱住小腿,腦袋埋在膝蓋處, 緊緊貼着臉。長發披散開,遮蓋住她兩側臉頰, 付今年無從看清她的表情。
只有從迎面走來的人才能看到她的表情, 麻木、空洞,眼神混沌、失焦, 整個人神情恍惚。像是被抽掉了魂/魄, 只留下一堆皮肉。
冗長陰森的走廊裏,偶有一兩個醫護人員從旁經過。不過誰都沒有真正注意到她。這裏是醫院,又是在手術室外面, 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屢見不鮮,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再者生死場見慣了生離死別,一顆心早就麻木了,很難再對什麽生出注意力。
付今年直勾勾注目着那抹灰藍色的背影,如遭雷劈,身體劇烈地搖晃了兩下, 搖搖欲墜。
那抹灰藍色像是澆了膠水牢牢地印在他雙眸中, 定了型, 生了根,抹不掉。
她總是喜歡穿這種冷色調的顏色,老氣橫秋, 常常給人一種疏離冷清的感覺,待人接物也都一直瞧不出熱情。像極了她母親當年年輕的樣子。
他一直以為她是天生性子如此,不願親近任何人。直到那天清晨,他站在落地窗外,看到她從那個醫生的車裏出來,兩人有說有笑,一起上樓。她臉上流露出的笑容,那麽輕松,那麽柔和,這麽多年他都鮮少見過。那一刻他便明白,那個男人于她而言是不一樣的,意義重大。
“去年冬天我就認識他了,一見鐘情,心心念念了很久很久。那種感受我無法形容,像是我的整個世界因為遇見他而一下子就變了個樣子。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毫無壓力。我只需要做最真實的自己,不用強顏歡笑,不用違心地應付自己不喜歡的人和事。他知曉我的孤獨,了解我的無助,懂得我的惴惴不安,洞悉我全部的心思。可他從來不說,默默地站在我身後,替我将一切的事情都安排好。他很好很好,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有些人遇見了就是一輩子,避無可避。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知道她和顧疏白的事情他已經無力插手了。
而此刻,她那麽喜歡,那麽看中的男人就躺在手術裏,在接受醫生的搶救。可想而知她此刻的心情。
而最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付淮酒駕撞的人居然是他們倆。
她剛剛離死亡那樣近,在生死線上徘徊,他差一點就見不到她了,就差那麽一點。而他竟然答應大哥帶着溫涼大半夜趕到醫院替付淮這混蛋處理事情,保他回去。
他特麽就是幫兇!
想到這些,一股嗜人的冰涼從腳底升起,快速蔓延全身,冷到心坎裏。付今年本就蒼白的臉色頓時又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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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日光燈光束白烈,刺得他眼仁隐隐生疼。
身側交警小高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兒,面露擔憂,“你沒事兒吧?”
他猛地一把揪住小高的制服袖子,情緒激動,“她怎麽樣?受傷沒?醫生給她瞧過了嗎?”
男人突然失控,一連串的問題冒出來,這讓小高有些懵逼,更有些招架不住,努了努嘴說:“你放心醫生來給她檢查過了,沒問題。她從車禍現場回來就是這個樣子了,不管問她什麽她都不說。”
話音一落,面前便沒了那抹高大的身影。小高一扭頭,就看到男人額角凸起,拳頭直接掄到少年臉上,“付淮你這個混蛋!我特麽打死你!誰讓你喝酒的?啊?誰讓你喝酒的……”
小高:“……”
觸不及防,速度如此之快,讓人簡直目瞪口呆。
剛才來到醫院的時候反應都沒這麽劇烈,這會子卻揮舞上了拳頭,這人的反射弧是不是有點長啊?
這是付淮今晚挨的第四個拳頭。這個拳頭出自第二人之手,力道很足,足足勝過前三個。
之前臉上的疼痛感還在,這個拳頭印上去,痛感越發明顯。他面無表情,默默地受着,嘴角的血跡也不擦,任由它挂着。
這個時候他就得受着,小叔叔怎麽打他他都得受着。
付今年整個人就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拳落下,揮手又是一拳上去,氣息奄奄,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了,“誰特麽讓你喝酒的……”
男人面色煞白,毫無血色,體內湧現出密密麻麻的疼痛,席卷全身。他死死捂住肚子,腳步虛浮,身體搖搖晃晃,根本站不穩。
他下了狠手,付淮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溫涼和小高見狀趕緊一人拉一個,分開兩人。
“付總,你冷靜一點!”溫涼知道付今年的身體狀況,勸解他:“身體重要!”
她認識付今年這麽久,這個男人一向不茍言笑,不動聲色,這樣失控還是第一次。
付今年已經痛得直不起腰了,他掙脫開溫涼的手,跌跌撞撞地往侄女的方向走去,嘴裏呢喃着,“小九……小九……”
怕他跌倒,溫涼忙從身後跟上他,“付總你小心點!”
男人一把跪在她面前,顫顫悠悠地去扶住她的肩膀,不斷喚她的名字:“小九對不起……是小叔叔來晚了……”
聽到熟悉的嗓音,付忘言過了很久方怔怔地擡起腦袋。看到付今年的那一瞬間,她瞳孔放大,表情突然就猙獰了起來,拽住他的手,語無倫次,“小叔叔,是付淮,付淮他要殺我……他開車撞我……他想要我和顧疏白死……”
看到付忘言的那張臉,溫涼瞬間驚呆了,她覺得這個世界特麽太玄幻了!
付今年神色一凜,扶正付忘言的身體,凝重地問:“小九,你說什麽?你說清楚一點,什麽叫付淮要殺你?”
付忘言的身體一直在瑟瑟發抖,說得斷斷續續的,“付淮他要殺我……他要殺顧疏白……”
“小九,你跟小叔叔說清楚,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車禍是怎麽回事?付淮為什麽要殺你?”他搖晃她的肩膀,面露焦急。
“付淮他要殺我……他要殺顧疏白……”可付忘言卻只會反複的說這一句話。別的什麽也不說。
付今年和溫涼兩人聽得一頭霧水,面面相觑。
溫涼說:“付總,興許是付小姐發生車禍受到了驚吓,說胡話呢。”
付今年眼裏寒光四起,一聲怒吼:“付淮你特麽給我過來!”
付淮聞之一震,心尖止不住發顫,哆哆嗦嗦地走過去。
“怎麽回事?”付今年痛苦地支起身體,面色沉冷,“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你給我如實說來。”
付淮死死咬住下唇,害怕洩露了自己的情緒:“我喝醉酒了,不小心撞到了他們的車。”
“那小九為什麽會說你想殺她,這是怎麽回事?”
“她胡說!”少年矢口否認:“我沒有,我怎麽可能會想殺她。”
付今年還欲再言,适逢這時,手術室的紅燈滅了,門從裏頭被人打開,醫生從裏頭出來。
咋一聽到手術室門打開的聲響,付忘言像是被人從深淵中拉了回來,回了魂兒。她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醫生面前,“怎麽樣醫生?他怎麽樣?”
醫生解下醫用口罩,口氣平靜:“放心吧,病人沒大礙,腦震蕩造成的間歇性昏迷,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聽到醫生說顧疏白沒大礙,付忘言猶如溺水的人獲救了一般,意識也迅速清明了。從出事到現在,她簡直就是行屍走肉,被人抽光了思緒,不會做任何思考。
顧疏白被醫護人員推出手術室,他還在昏迷,表情分外柔和,跟一個嬰兒一樣沒有絲毫攻擊性。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就在剛剛,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一想到這個,付忘言的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她扭頭望向少年,眼神中的凜冽和決絕觸目驚心。
她說:“付淮我忍你這麽多年,不管你做什麽我都由着你,從來不反抗。我雖然讨厭你,卻也一直把你當成頑劣叛逆,不懂事的孩子,從未想過要真正與你為敵。可我沒料到,你居然會想要我死。若是擱在以前,我不知道這點,我興許還會放你一馬。可今天你不但動了我,還動了顧疏白,那麽我便不會再心慈手軟。這一次我一定會讓你把牢底坐穿!”
中間隔了一段距離,日光燈的光束那麽冰冷,很像她那凜冽和決絕的眼神,不夾帶任何一點溫度。
她向來清冷疏離,雖然不與人親近,可卻沒有任何攻擊性。但現在她面若寒霜,眼裏淬滿冰雪,極具攻擊性,像是在面對一個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付淮心裏咯噔一下,狠狠地沉到了谷底。
當年他和付忘言唯一一次歇斯底裏的争吵,她眼神中的凜冽和決絕,他一直記着,想忘也忘不了。
“我會變成沒媽的小孩拜誰所賜?還不是因為你和你媽,是你們害死了我媽媽,你們就是劊子手……”
這麽些年,這個眼神總是會頻繁地在他夢裏出現。宛如一塊巨石沉沉壓住他胸口,讓人窒息。他很懼怕它,戰戰兢兢,像是被人扼住咽喉,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自打懂事起,他就知道母親嫁給父親是不光彩的,小三上位,是遭人唾棄的。
可母親用她圓滑的處世原則,和深沉的心思,捕獲了付家上下的芳心。付忘言的生母譚辭出身貧寒,又沒有七竅玲珑心,在偌大的付家根本就不受人待見,連帶着付忘言也不被付家人所喜。父親重男輕女,他是男孩,自然得到父親無數的愛與關懷。爺爺奶奶更是寵着他,疼他入骨。
付家家世顯赫,有無數人想要攀附追捧。他從小到大就是衆星捧月一般的存在,向來說一不二,沒有人敢不待見他,更沒有人敢給他臉色看。
無數的愛與榮光讓他逐漸淡忘了這一事情,也讓他變得越來越蠻橫無理,飛揚跋扈。他喜歡所有人都愛護他,寵着他,捧着他,圍着他打轉。他享受着被人追捧的感覺,樂此不疲,并深深的沉溺其中。
可唯有付忘言,從她十五歲那年被接回付家,她便不喜歡他,不待見他。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溫度。她也不喜歡和他講話,總是離他遠遠的,像是他是什麽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她越是這樣,他就越喜歡捉弄她。兒時隔三差五就剪破她的校服,撕掉她的作業,在她的被窩裏放蜈蚣蛤/蟆等等。各種幼稚的舉動都一一做遍了。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跟他吵,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和她打架。家裏人疼愛他,每次都把過錯歸咎于她。可能是知道沒有用,後面她就直接無視他。不管他對她做了什麽,她都面無表情,不會有任何過激的反應。就連多看他一眼都是不屑的。
她是真的無視他,眼裏從來看不到他的存在,一直無視了這麽多年。
他記得很清楚,初三那年,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他和幾個男同學在一家肯德基吃東西。他們先到的,點了一堆吃的。
後面付忘言和一個女同學來了,推門進來的那一瞬間,兩人不期而遇。她當即便對女同學說:“我們換一家吃吧。”
那個女同學不明所以,問:“為什麽呀?你不是一直想吃肯德基麽?”
她淡淡地說:“胃口敗了,去吃別的吧。”
她當時的表情和口氣都是那麽的寡淡,可眼神卻像是在看垃圾。
這件事一直壓在付淮的心底,他對于她所有的恨意就是從那一刻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
除了這些,付今年的态度也占有很大一部分。從他記事以來,他這個小叔叔就不怎麽喜歡他。一個侄女,一個侄子,态度卻是迥然不同的。
付今年面對他時總是淡淡的,沒什麽熱情。他向來不茍言笑,情緒壓得很深,可面對付忘言時,總是會流露出那種寵溺和藹的笑容,褪去凜冽,只留溫柔。
這些落差一點一點積聚,逐漸轉化成嫉妒和恨意。嫉妒和恨意本來就是人性的陰暗面,人人都有。它們就像是在陰處滋生的細菌和病毒,不斷腐化着一個人本來的面目。最後演變成穿腸毒/藥,傷人傷己。
而這些所有人都渾然未覺,包括他自己。
如果不是今晚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竟然會想要付忘言死。
他愣神的那一瞬間,又聽到付忘言毫無溫度的聲音,“付淮,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這麽讨厭你嗎?因為你是沈婧的兒子,那個女人小三上位,破壞別人家庭,讓我媽媽郁郁寡歡了一輩子,含恨而終。你有什麽資格讓我待見你?”
誰都可以不喜歡付忘言,不待見她,輕視她,欺負她,作賤她,讓她跪地求饒,可只有他付淮不可以。因為他的出生,他的身體發膚,他所擁有的一切,無不镌刻着恥辱。
他活了十八年,直到這一刻才幡然醒悟,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還有什麽顏面讓付忘言待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那章差不多快五千字了,泥們還嚷嚷着要我加更,是想要言哥我老命嗎?
說一下啊,這篇文差不多快完結了。完結以後就會專心更隔壁幻言《快遞有毒》。實在是精力有限,無能同時更兩篇文。貿然開文卻保證不了正常更新,我很抱歉!
但是泥們放心,這篇文完結後,我一定會加班加點更《快遞》。有一些新朋友還沒有收藏的,趕緊去收藏一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