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裏霧裏。
白日裏聽到的東西太多,到了夜深人靜小饕才一絲一絲慢慢理清。它不記得自己有個爹,也不記得自己吞下過什麽,三百多年的時間它就這麽懵懵懂懂得過且過。
小饕也曾想給自己找些玩伴,但新生的幼崽們都被母獸看牢,誰都不和小饕一起玩耍——後來,它們都長大了,有些死了,有些修煉成妖怪,只有小饕一直是幼年模樣。小饕一直以為它們是畏懼自己山大王的威嚴,現在想來,卻是自己被抛在了靈山年年歲歲的光陰裏。
它長不大,山裏的妖怪便不在它面前展露人形,普通鳥獸求偶也往往被趕離它的山洞,所有的妖怪都不希望它長大。
身下的草墊還有陸潛的味道。小饕把鼻頭拱進茅草之間,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把那氣味吹散。
陸潛和大家都不一樣:不怕它,會幫它洗澡,給它燒菜。
小饕想把陸潛留在洞裏,就算養不肥吃不掉,有這麽一個人陪在它身邊也是好的。
“這是喜歡嗎?”小饕很茫然。
沒有人教過它這個。
天亮的時候,小饕腳步蹒跚地走出洞。它一夜沒睡,腦袋昏沉得厲害,腳下東倒西歪地走,直到耳邊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才發覺自己走到了河岸邊。
陸潛砌出的竈上還架着大黑鍋,鍋鏟歪斜地露出柄,不遠處草棚裏還停着那輛板車,上面堆着不知哪個妖怪送來的野蘑菇。
小饕走到鍋邊,伸長脖子嗅:那煙火味沒變,燒菜的人卻不再。
小饕垂下頭,又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窩裏,卧下睡覺。
它這一覺便睡了一天,再睜眼時,洞裏已經點了火把,花豹蹲在它面前擔心地看。
“醒了麽?起來吃點東西。”花豹推過一只海碗,裏面的炒雞蛋略帶着糊味。
小饕舔了舔嘴唇,搖頭:“不餓。”
“說什麽傻話,你睡了一天,怎麽會不餓。”花豹把碗推到它跟前,琥珀眼裏略帶期待,“你嘗嘗看,我可是一下午都在河邊……”
“不餓。”小饕還是搖頭。
花豹眼裏的期待便成了灰燼,黯淡下來。
它站起身,想要到小饕身邊,前爪擡起,最後卻還是落在原處。“小饕,你是在生我氣麽?”它啞着嗓子問,“你怪我把陸潛趕走?”
小饕不答。
花豹低下頭,又把那碗雞蛋向前推了推:“你生氣可以,別餓着自己……我,我先走了。”
它爪子上有被燙出的泡,被碗碰到便不自覺地瑟縮。小饕看着它若無其事地收回前掌,腳步輕巧地轉身要走,終于忍不住叫它:“小花……”
花豹立刻回頭:“什麽?”
小饕黑色的眼睛被火光照得明亮。它的嗓子有些發抖,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
“我想長大的。”它說。
33.
“……”花豹愣愣看它,嘴裏跑出的字句聽來如旁人說的一樣陌生,“會死的……”
小饕想了想,并不怎麽擔憂的樣子:“再厲害的大妖怪都會死——有什麽好怕呢?”人會死,妖怪會死,就是得道升仙的也有五衰那一天——黑熊怪喜歡學凡人說書,小饕聽過這樣的故事。
就算一輩子長不大,終歸還是會死的。這麽一想,小饕便不覺得怕了,而且,“萬一我活得太久,你們都不在了,以後誰送吃的給我?”
它煩惱得認真,花豹望着它愁眉不展的小臉,心裏酸軟得厲害:“不會的,靈山的妖怪會世世代代敬你作大王。”
“可是,我只認得你們啊。”
花豹眼眶一紅,幾乎掉下淚來。它倉惶地仰起頭不讓小饕看見,故作輕松地另起話頭:“對了,黑熊摘了個野蜂窩,問你可要蜂蜜……”
小饕卻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往下說:“等長大了,我要下山找陸潛。他答應要帶我吃遍各地的,不能說話不算話!”
花豹住了口,靜靜聽小饕絮絮叨叨念陸潛做過的菜式,念他提到過的吃食:春江上面蒸鮰魚,夏夜裏頭切涼糕,秋月底下桂花酒,冬雪初晴臘八粥……它一本正經地數,花豹便一字不落地聽。
臨到最後,小饕滿是興奮地問花豹:“小花,我們一起下山吧?”
花豹眨了下眼,如平常那樣笑了起來:“這些東西我可是早就嘗過了,何必再跟你去吃一遍。”
小饕不滿,腮幫子鼓得溜圓。花豹哈哈大笑,探頭過去舔它臉頰。
笑鬧如常,只是臨走時腳上多了個水泡,走一步,疼一步。
山洞外月光皎潔,往地上撒一層糖霜,甜得發苦。花豹便踩着這霜色離開,輕巧地融進夜色裏。
洞裏只剩下小饕。它默默望着洞口,望着花豹不見,然後蜷身抱住那碗炒雞蛋:蛋早就涼了,金黃裏夾帶着焦黑。小饕悶頭去吞,被那放多了鹹鹽的炒蛋齁得淚流滿面。
轉眼又是天明,猴精送了當日的供奉來。
小饕叫住它,問到花豹,猴精便回答說花豹又下山游歷。
小饕“哦”了一聲,前爪踢着空碗悶悶不樂。
猴精不敢久留,小饕一點頭放行,它便捂着屁股跑了。
小饕在山洞裏轉了一圈,提不起興致出去,便又趴回草堆發呆。
封印什麽的,小饕不懂,但之前兩次燒着喉嚨的難受勁兒它還記得。聽花豹的意思,這就是觸動了封印。
“怎麽會動到的?”小饕疑惑。
它并不記得自己又做過什麽與平時不同的,只是突然覺得想做什麽事想得心焦,卻偏偏不知道要做些什麽。
它努力回憶,不期然又記起陸潛對花豹說的話。
“我對小饕不過是照顧孩子一樣。”
不甘心。
不甘心聽陸潛承認留在它身邊只是為了饕餮的口水,不甘心在他眼裏一直都是幼年模樣,不甘心被他丢下。
就是這麽簡單的理由。
34.
陸潛離開靈山倒也并未走遠。
他下山匆忙,沒有盤纏,幹糧也未備足,所幸時節不錯,一路打獵也足夠填飽肚子。
花豹曾說靈山入口有上古幻境,陸潛離開時便特地在那處多轉了幾圈:他上山時受傷不輕,神智模糊,誤打誤撞不曾看清幻境也并非不可能;可他現下神志清醒,再踏入幻境所在,放眼望去卻仍是清清楚楚一條小徑蜿蜒上山——那遮蔽靈山的幻境對陸潛當真沒有作用。
陸潛皺着眉站了好一會兒,一指挑出團幽綠狐火,喃喃問道:“九垣,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靈山下去不遠有一處小鎮,名半月,依山傍水算是靈秀。陸潛在鎮外用葉片折出鶴形,輕輕抛起,那綠色的鶴兒便拍着翅膀飛入半月鎮。陸潛耐心候了半晌,等它飛回确認了鎮中并無修道之人,才背着包袱踏進小鎮。
半月鎮人口不多,做姜、茶生意的商鋪卻不少,石板路上車馬往來不息。陸潛在那些商鋪門口一一看過,最後挑了家不起眼的進去。他自言投親尋不到人,又耗光了盤纏,想謀個賬房的差事,掌櫃恰好剛走了賬房,拿出賬本考過陸潛,便留了他下來。
陸潛在半月鎮一住就是半年。這半年過得極平靜安穩,追殺他的人早已搜查過這裏,一時半會不會再來,而追蹤他的紙鶴也一直不見蹤影。半年下來,他遇到的最大麻煩,不過是隔三差五跑來說親的媒婆。
陸潛相貌俊朗,待人和氣,在半月鎮裏賬房的月錢又不差,少不得有未出嫁的姑娘對他芳心暗許。剛開始幾次,陸潛推拒說是攢夠盤纏就要離開半月鎮繼續尋親;但半年多了他還在鋪子裏安安穩穩當他的賬房先生,媒婆們便當他是借故推脫,再不理他的說辭。
陸潛被她們堵得哭笑不得,歲末偷偷摸摸買了些年貨便翻牆躲進屋裏再不出去。
年前掌櫃夫婦回鄉省親,和陸潛合住通鋪的幾個夥計也都回家團圓去了,大年夜裏只剩陸潛一人看鋪子。
傍晚時候,窗外噼裏啪啦的鞭炮聲便開始此起彼伏,陸潛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一邊守着爐火炖豬蹄。
火光明滅,烤得人發困。砂鍋裏咕嘟咕嘟泛出香氣,陸潛突然笑道:“這豬蹄小饕該是愛吃的……”
話音融在肉香裏,句末的嘆氣聲黏稠得分辨不出。
離開靈山半年,陸潛很少去想山上的日月,可一旦記起,便再做不了其他事了。
“不知道小饕它們要不要過年……”他挑了下柴火,火光一跳。
小饕被他喂慣了熟食,也不知還願不願吃妖怪們送來的生肉。
陸潛擔心小饕,但卻與花豹淵奇的擔憂不同。
那天花豹說小饕對他動情,陸潛其實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不論小饕年齡幾何,它的心性始終是個孩子。孩子的“喜歡”,怕是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