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悠悠,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噓, 媽媽不要說話。”
綠樹成蔭的別墅大院, 換好衣服的張曼莉找出來, 看到自己寶貝閨女蹲在一株精心修剪過的灌木後面, 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 緊張兮兮的樣子可愛極了。張曼莉配合地放低身體。
今天園藝工人過來修建噴泉,不遠處機器的轟鳴聲很吵, 誰會注意到她們說了什麽?她湊近女兒的耳朵問:“你是在和潇潇阿姨玩捉迷藏?”
悠悠“嗯”了一聲,頂在腦門上的辮子随着她點頭動作活潑地跳動, 她噘着嘴抱怨:“我腿都要麻了。”
“傻孩子, 你換個地方躲不行嗎?”張曼莉看着她一腦門的汗有些心疼道:“屋裏有空調你偏要跑到外面玩,一會兒中暑怎麽辦?”
“我本來是躲在書房啊, 潇潇阿姨快找到我了,她電話響,人就走了。我以為她不來找我了, 就跟她跑出來了。”三歲半的小孩表達能力有限,這麽長一串話她磕磕巴巴說了很久。
張曼莉明白了她的意思, 将她抱起來:“你藏在這裏潇潇阿姨更不好找了。我們去找她吧。”
“好呀。”
站起來視野一下子就開闊了, 張曼莉很快發現了目标。
管家在監督工人們施工,亂糟糟的環境中, 一個身形高挑的女人安靜地矗立在一株桂花樹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忙碌中的工人,好像是在看什麽精彩的表演,背影看上去很專注的樣子, 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張曼莉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不禁納悶:一塊石頭,有那麽好看嗎?
炎熱的夏天來了,為了讓院子裏多一絲清涼,他們家決定在前院建一個人工噴泉,中間裝飾用的雕像是個美人魚,跟成年人身高等高,需要用機器搬運。
拖鞋踩在草地上的聲音完全被起重機的聲音給淹沒了,張曼莉抱着女兒走到那人身後,有意吓唬她,大喊一聲:“喂!”
魏潇慢吞吞轉過頭來。
她好像沒有被吓到,張曼莉倒是被她臉上的表情吓了一跳:“你……你沒事吧?”
“潇潇阿姨你怎麽哭了?”小女孩局促地問道。
“……”魏潇像是才反應過來,別過頭,掩飾地擦了擦眼睛,對小女孩說:“沒有,潇潇阿姨只是被風沙眯了眼睛。”
“是嗎?”小女孩天真地說:“那我幫你吹吧!悠悠眼睛進沙子的時候都是媽媽幫我吹的。”
魏潇笑笑,彎下膝蓋,腦袋湊過來,擠眉弄眼地說:“你來吹。”
“呼——呼——”
女孩軟軟短短的小手捧着她的臉,吹得十分認真。吹過來一股奶香味,有一種讓人忍不住心頭一暖的感覺。
魏潇嘴角勾起,發自內心地想笑,可是一對上張曼莉疑惑中帶着擔心的目光,她表情一僵。一秒的不自然轉瞬即逝,她挺直腰杆,摸摸小女孩紅撲撲的臉:“已經好了,謝謝悠悠。”
“不客氣。”悠悠搓着小手說。
張曼莉:“太陽好大,我們進去吧,阿姨切好水果了。”
魏潇:“嗯。”
屋裏屋外,一個天一個地。
昂貴的紅木桌上放着兩盤水果,一盤是切好的,一盤沒有切。悠悠被張曼莉抱到椅子上,看到鮮紅的西瓜,迫不及待想要吃。張曼莉抓住她蠢蠢欲動的小手:“平時媽媽是怎麽跟你說的?有客人在要讓客人先吃知道嗎?”
“哦,知道了。”悠悠漆黑的眼珠子滴溜一轉,說:“我就是想給潇潇阿姨拿啊。潇潇阿姨,你吃。”
桌子很大,女孩的手臂不夠長,抓了半天碰不到盤子。魏潇把盤子拖過來,拿了其中一片西瓜遞給她:“悠悠先吃。”
媽媽讓客人先吃,可是潇潇阿姨又讓自己先吃,到底聽誰的?悠悠為難地看着兩個大人。
張曼莉愛憐地摸摸女兒的頭,說:“阿姨讓你吃你就吃吧,謝謝潇潇阿姨。”
“謝謝潇潇阿姨。”悠悠甜甜地說道,抱着西瓜愉快地啃起來。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西瓜,悠悠吃完一片張曼莉就不讓她吃了,悠悠很聽話,自己拿了紙巾擦嘴擦手,動作笨拙擦不幹淨,張曼莉細心地幫她又擦了一遍。
“悠悠真乖。”魏潇看着小女孩一臉羨慕地說。
收到表揚的悠悠自豪地挺起小胸膛,問:“那潇潇阿姨喜歡我嗎?”
魏潇眼睛一彎,說:“當然喜歡啊,不喜歡我就不會跑來看你了。”
“那……潇潇阿姨是喜歡女孩嗎?”
“嗯,阿姨喜歡女孩。”
“那太好了!”悠悠拍手樂道:“潇潇阿姨你以後可以像媽媽一樣生一個女兒,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
“……”悠悠問那個問題的時候,魏潇沒有往其他方向想,知道小孩子單純肯定不會是想問她性取向。小孩子的話,她确實更偏向于喜歡女孩,只是萬萬沒想到,古靈精怪的悠悠居然會提到希望她以後生女兒的問題。她喉嚨像是被什麽黏住了一樣,張開嘴巴發不出聲音。
張曼莉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從有到無,眼神微微黯淡,忙用手捂着女兒的嘴巴。
悠悠說不了話,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媽媽,嘴裏發出嗯嗯嗚嗚含糊的聲音。
“悠悠,媽媽和阿姨要聊一些大人們的事情,你先和奶奶去玩好不好?”
奶奶不是親奶奶,而是一個歲數比較大的保姆。悠悠是被她帶大的,跟她親近些,被保姆抱走時也沒有反抗。
張曼莉看着女兒被抱到了二樓房間,才扭頭對魏潇說:“不好意思,她不懂事,說錯了什麽話你別往心裏去。”
“我并沒有覺得悠悠說錯了什麽。”
張曼莉被她一噎,遲疑道:“我是怕你不高興。”
魏潇失笑:“我為什麽會不高興?”
張曼莉直勾勾看着她,不答反問:“你剛才為什麽哭?”風沙眯了眼這種話騙騙小孩子還行。
“……”魏潇默默抓了片西瓜,咬了一口,慢慢吃掉。
她不敢說,張曼莉也不敢催。
拉開的窗簾,有陽光曬進來,被厚厚的玻璃過濾掉了大部分的溫度。院子裏工人們還在忙碌。起重機把美人魚吊到沒有通水的噴泉中間,潔白的雕像被太陽光照得幾乎透明。
魏潇就這樣看了很久,直到西瓜汁流到她手上,她才回神。
“曼麗——”
張曼莉就是以前的陳太,自從兩個人關系好了以後,魏潇就不再稱呼她為陳太了。她朋友不多,唯一深交的只有一個顏韻,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最後能和張曼莉成為閨蜜。
那些埋藏在心底憋了很久的話,她不願意想,也不願意提,可是此時此地,她突然有了一種想要傾訴的欲望。因為她覺得張曼莉能懂。
張曼莉做出聆聽的姿态。
魏潇把西瓜放下,看着右手無名指上孤零零款式簡單的戒指,皺着眉痛苦道:“我想她了。”
“……小野嗎?”
“嗯。”魏潇深沉、緩慢地仰起脖子吐了一口氣,“我想小野了,很想很想。還有我那個沒出生的孩子。”
已經很久沒有聽她主動提起這些傷心往事,張曼莉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茬,小心翼翼問:“還是沒有線索嗎?”
魏潇搖頭,看向噴泉旁邊那株桂花樹。
那年夏天,這棵樹還移植沒多久,葉子稀疏,轉眼已是枝葉繁茂,再過倆月就要開花了。
那一年,幾個男人光着膀子在院子裏燒烤,她在屋裏給窦小野發微信問在幹嘛,窦小野沒有回她。
整整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兩萬六千二百八十小時……魏潇每天數着日子過活,每天都盼望着窦小野帶着孩子回來,可是每天都在失望。
這些年她從未放棄過尋找,可是老天爺就像是存心捉弄她一樣,不給她留一點兒線索,任她怎麽費盡心思也找不到。
捉迷藏的時候她接了個電話,走到窗邊,剛好看到車子運送美人魚雕像進來,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
當她推開那扇大門,回憶的閘門也被推開了,往事如潮水般襲來。
“海底有沒有美人魚?”某次閑聊,她半是玩笑半是好奇地問窦小野。
窦小野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沒有見過。那些只是傳說吧,你也信嗎?”
她當然是不信的。
又想起那一年,她和窦小野剛剛确定關系,第一次約會,她帶她去海洋館,兩個人扒在玻璃外面看美人魚表演。本來是她提議去看的,見窦小野看得入迷,她心裏又不是滋味,酸溜溜問窦小野是美人魚好看還是她好看……
當時多麽幼稚,可是心裏充滿了甜蜜。
機器很吵,陽光刺眼,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流淚的。這些年她都是偷偷躲起來哭,她不希望別人看到她脆弱的樣子。
可偏偏被張曼莉發現了。
張曼莉知道她的秘密,應該不難猜出她是因為什麽流淚。思念像是一把刀,一刀又一刀,紮得她心肝脾肺無處不疼。
三年,張曼莉的女兒都已經長大了,她的小野怎麽還是沒有下落?
還有她們的女兒……她們還有女兒嗎?
窦小野和孩子,都是她心裏最深的痛。她沒能保護好她們,她時常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疏忽。
在同一天失去了老婆和孩子,沒有人能夠理解她這種痛苦,她也不打算把這些負面情緒到處去說。
當年窦小野失蹤剛好是暑假,魏潇沒有告訴學校的老師,包括後面李佳佳發微信詢問窦小野是不是生了的時候,她都沒敢搭茬。
如果不是沈青青提醒,她都忘了去學校幫窦小野辭職的事。現在恐怕所有的校領導和老師都認為窦小野是因為生了孩子被她要求在家當全職太太了。
關于窦小野不見了這件事,她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好像這樣就可以欺騙自己,她的小野不是不見了,只是暫時躲起來,只是跟她開了個玩笑。
這些年她幾乎把整個A市給翻遍了,親自找,請人找,能用的一切辦法她都嘗試過了,可就是徒勞。
确定窦小野出事的那段時間,她生不如死,找不到人的絕望幾乎将她擊倒,她推掉了所有的工作,終日躲在房間裏不見人。最喪的時候,她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
直到某一天魏建榮病倒了,鄰居打電話告訴她,她才恍然醒悟:她不能再這麽頹廢下去了。她還有三個父母,他們的悲痛并不比她少,她肩膀上還有那麽多責任。
好冷,是冷氣開大了嗎?
魏潇思緒被迫收回,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工人們費了半天勁,終于把美人魚固定好了,雕像面對她這邊,栩栩如生的臉上挂着悲天憫人般的微笑。是在安慰她嗎?
“呵——”
“……”張曼莉情緒複雜地看着她突然苦笑。
得知窦小野失蹤消息的時候,張曼莉十分震驚,同時心裏有些內疚,因為窦小野失蹤那天魏潇被她叫來家裏為她慶生,可是魏潇說不怪她。
這三年來,因為孩子的關系,她和魏潇處得越來越好,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可她還是不敢随便提起窦小野的名字,就是怕觸及魏潇的傷心事。
苦笑過後,魏潇又恢複了面無表情,兩眼放空一切地看着外面出神。
張曼莉知道她已經沒有了傾訴的欲望,也後悔自己多嘴問那些問題,轉移話題道:“你要不吃我幫你扔了吧。”
魏潇目光收回,按住她的手:“扔了多浪費。”細嚼慢咽地把那片只吃了一口的西瓜全吃完了。
西瓜皮落入垃圾桶裏。
“對了,前段時間有人送了我老公一塊石頭,你要不要看看?”
主人熱情邀請,魏潇自然不會拒絕:“好啊。”
書房是比較私人的地方,沒有主人的允許,魏潇不敢踏入。玩捉迷藏的時候她知道悠悠在裏面,本來想敲門喊她出來的,剛巧有電話進來。
“喏,就是這個。”張曼莉指着書架上某個長得像茶餅似的深藍色石頭向她解釋:“拍上一部電影的時候他去拜訪了張秋山,就是那個很著名的書法家,張老說跟他有緣,用筆在這石頭上寫了個字送給他,他拿回來當寶貝擺這兒了,每回家裏來人他都跟人家顯擺。”
如果不是上面那個蒼勁有力的“緣”字,看上去還真像是一塊藍玻璃。魏潇觀賞了一會兒,說:“張大師的字一字千金,陳導愛惜也是應該的。”
“這樣的你喜歡嗎?”
“喜歡什麽?字還是石頭?”
“石頭啊。”張曼莉把石頭捧在手上,“我聽說你這些年一直在托人找石頭,我以為這是你的什麽特殊愛好。”
“……”當年為了找到窦小野的原形,魏潇發了微博要找石頭,揚言誰幫她找到必有重賞。那條微博還上了熱搜,算是人盡皆知的事。她沒想到張曼莉還惦記着這事,頓了頓說:“這不是我想要的。”
當年那條微博發出去之後,她收到很多熱心網友寄過來的各種各樣的石頭,有些長得很像,但也僅僅是“像”。
陳凱在外地拍戲沒有回來,魏潇留在這裏陪張曼莉母女一起吃晚飯。
回到家裏,天已經全黑了。本來不算大的房子,少了個人顯得冷冷清清。
魏潇怕極了這樣的冷清,她沒有開燈,摸黑進了卧室,倒在大床上,拿出手機,點進相冊,一遍遍自虐般地查看她給窦小野拍的那些照片,看着看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長這麽大她很少哭,這三年她卻流了很多眼淚,有時候是無意識的,突然想起某個瞬間,突然看到某個東西,總能聯想到和窦小野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眼淚條件反射地流出來,讓人防不勝防。
今天她似乎哭得有點兒多了,不過在自己家裏不需要壓抑。
哭聲被手機鈴聲打斷。
雙眼被淚水模糊了,魏潇緩了幾秒鐘才看清來電顯示上的名字——陳院長。
她忙坐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調整了一下呼吸,确定聲音聽不出異樣才按下接聽:“院長?”
陳院長:“不好意思啊魏小姐,這麽晚了還給你打電話,不知道有沒有打擾到你休息。”
“沒關系,我一般很晚才睡。”上一次陳院長找她是因為小美生了場大病需要一筆昂貴的手術費,魏潇想到這茬,忙問:“是不是小美她又出什麽事了?”
“沒有沒有,你別緊張,聽我慢慢跟你說。”陳院長笑道:“其實是好事。上周有一對夫婦到我們福利院看孩子,他們看中小美了,要領養她,手續已經辦齊,明天他們就過來領人了。本來白天我就想告訴你的,但是事情太多就給忙忘了。”
“有人領養小美了?”魏潇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她把手機換到另一邊,“那家人可靠嗎?”
“這個我們都調查清楚了,人應該是可靠的,他們很喜歡小美。”陳院長說:“要不明天你過來看看?也算是跟小美道個別。”
小美是福利院的孩子,誰要領養不是魏潇可以左右的事,但聽到院長這麽說,她還真想去看看。
“明天你陪我去一趟福利院。”和院長通完電話後魏潇給沈青青發了條微信。
沈青青沒問她原因,回了個“好”字。
夏日炎炎,水泥路被太陽烤得冒煙,灑水車從旁邊經過,一滴豆大的水珠落在車玻璃上。
魏潇看着那滴水在落滿灰塵的玻璃上彎彎曲曲地爬行,對身旁開車的人說:“你的車應該洗洗了,女孩子的車怎麽可以這麽髒。”
沈青青目不斜視地說:“天氣預報說過幾天下雨,等雨下來它就幹淨了。”
魏潇無語地看着她。
沈青青一點兒也不覺得尴尬,理直氣壯地說:“這樣可以省不少錢。”
“你的錢不夠用?”
“呃……”沈青青沒想到她會這麽問,腦子轉了轉說:“自己用足夠了,除了吃住,我平時也不怎麽花錢。”
魏潇看着灑水車沒說話。
“你是想給我漲工資嗎?”沈青青有點沒話找話。
魏潇輕飄飄瞥了她一眼,輕飄飄地說:“你要是沒錢我可以借你,漲工資就免了。”
沈青青吐了吐舌頭。她對自己目前的工資其實很滿意,并不是真的想漲錢,而且她也沒有那麽厚的臉皮。自從窦小野失蹤後,魏潇就推掉了廣告代言以外的所有工作,藝人工作驟然縮減,沈青青這個助理的工作岌岌可危。她一度以為自己會失業,是魏潇給了她機會,跟她簽了合同,雇她做私人助理,還給她漲了工資。
對于魏潇,沈青青是心懷感激的,魏潇讓她當牛做馬她都願意。但魏潇并沒有怎麽過分指使她,出門的時候讓她開開車,需要用她的時候讓她跑跑腿,工作量不少,但都是一些雜碎的事,比起做藝人助理輕松多了。
她日子過得潇灑,三年胖了十幾斤。反觀她家模特,沒工作的時候倒比以前滿世界飛的時候還要清瘦,再這樣下去就要皮包骨了。
等紅燈的時候,沈青青擡頭看後視鏡,她自以為很隐秘,魏潇早就注意到了她強烈的目光。
“我臉上有髒東西?”
沈青青被抓了個正着,讪讪一笑,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就說。”魏潇一只手撐着額頭,迎向她的目光。
沈青青偷偷看一眼紅燈。還有半分鐘,夠了。
她說:“我一直以為你要領養小美。”
魏潇怔了怔,調整了一下坐姿,問:“為什麽這麽認為?”
“你每個月至少去看她一次,每次給她買那麽多東西,她生病的時候還出錢幫她治,所以我以為……”
魏潇嘆了聲氣,說:“要領養的話我也不會等到她長大。”
沈青青想想也發現自己邏輯有問題,閉上嘴不說話了。
到了福利院,瘦小的小美跌跌撞撞跑過來,兩只小手緊緊抱着魏潇兩條腿,親昵地叫道:“潇潇阿姨,你總算來了。”
魏潇蹲下去将她抱起來,親了親她比其他小孩略顯蒼白的臉頰,軟聲道:“想我了嗎?”
“嗯!”小美重重點頭,“你再不來可能就見不到我了。”
“為什麽?”魏潇明知故問。
“院長說我很快就有爸爸媽媽了,我要搬去他們家,以後可能就見不到潇潇阿姨了。”小女孩說着說着哭了起來。
魏潇頓時慌張,騰出一只手幫她擦眼淚:“別哭別哭,有爸爸媽媽是好事,潇潇阿姨有時間會經常去看小美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潇潇阿姨什麽時候騙過你?”
“那我們拉鈎。”
看到小美伸過來的手時,魏潇恍惚了一下。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單純的女孩被她哄着拉鈎鈎。後來,女孩成了她的女朋友,成了她老婆。再後來,那個女孩不見了。
像是被小美傳染了一樣,魏潇幾乎是瞬間眼眶就濕潤了,她把那股熱意硬生生壓下去,吞了口苦澀的口水,伸出小指勾了勾女孩小小的手指。
幾分鐘後,陳院長領着小美的養父母走了過來,魏潇友好地跟他們握手。
“聽陳院長說您一直很照顧小美,真的非常感謝您。”小美的養父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小心意,希望您不要嫌棄。”
“你們太客氣了。”魏潇微笑着收下了那份禮物。
這對夫妻一看就是老實人,人走後,陳院長跟她詳細介紹這對夫妻的家庭情況,總結來說就是工作穩定,受過高等教育,人品沒有問題,是因為孩子車禍身亡,夫妻倆覺得日子孤單才決定領養一個。魏潇聽完之後徹底放心了。
這次來,魏潇又給福利院捐了十萬塊錢。陳院長又是驚喜又是感激:“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這樣吧,我代所有福利院的老師和孩子向你鄭重地鞠個躬,謝謝你這三年來對我們福利院的支持和幫助!“
“別別別……”要讓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給自己鞠躬,魏潇真是受之有愧,她扶住陳院長的老腰。
陳院長擦了擦眼睛的淚水,感慨道:“像你這種做好事還不讓人知道的明星真的很少見,魏小姐,你真是個大大的好人。”
領了好人卡的魏潇心情沉重地離開了福利院。
每當有人來,那些被抛棄的孩子便會成群結隊地擠到大門口,伸長脖子眼巴巴看着每一個進出的大人。他們什麽也不說,魏潇仿佛能從他們臉上讀出他們的內心話。
“你是來看我的嗎?”
“你可以把我帶走嗎?”
“我只是想要一個家,誰可以給我一個家?”
“爸爸媽媽,我一定會很乖很聽話。”
……
那一個個滿帶期望最後又變成失望的眼神太令人心疼了,魏潇一眼也不敢多看。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讓沈青青開快些。
外面的風景呼嘯而過,魏潇兀自沉默。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要領養孩子,但是她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一趟這裏。
那個小美,就是當年被快遞小哥撿到,她誤認為是自己孩子的棄嬰。因為無人認領,警察又找不到抛棄她的父母,最後孩子被送到了福利院。
因為是早産,小美體質比一般小孩較弱,養大她并不容易,魏潇在這方面出了不少力,主要是金錢方面的。
她對小美的幫助,并不是因為同情和憐憫,只是因為想到自己那個未出生的孩子,把那份愧疚轉移到了小美身上。
她不是不喜歡小美,也不是養不起小孩,只是她不能這麽做,因為她明白自己對小美的感情沒有那麽純粹,她心裏始終惦記着她未出生的孩子,她對別的孩子的喜愛永遠轉變不成母愛。
以後小美就有家人了,再也不需要她照顧,她真切地為小美感到高興。
可是她的孩子呢?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如果還活着,她應該像小美那樣大了吧?強壯嗎?高不高?長得像誰?小野為了取了那麽多個名字,她會喜歡哪一個?
小野小野小野……你在哪裏?
不能想了,再想她要崩潰了。她可不希望被沈青青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樣子。
“到哪兒了?”她看看周圍陌生的環境。
“剛過市政府大樓。”沈青青回答。
“前面是不是有個萬達?”
“好像是。”
“停一下,我去買點東西。”
魏建榮跟人下棋的時候喜歡喝熱茶,他那個保溫茶杯摔得變形了都沒舍得換,魏潇突然想起來想給他買個新的。
車子停在商場門口,魏潇帽子不戴口罩不拿,素面朝天就這麽下去了。
這些年魏潇早就不顧及形象了,沈青青也是見怪不怪,拔了鑰匙跟上來。
一樓賣各種服飾鞋包和化妝品,超市在二樓,魏潇乘坐扶梯上去,直奔目的地。
導購員好像看到她們了,想過來推銷産品。魏潇最怕這種,丢給沈青青一個眼神。沈青青會意,迎了上去把導購員半路攔截:“你們這有沒有XX那個牌子的水杯,我找了半天沒找到。”
“在這邊。”
“你帶我去看看吧。”
“好的。”
沒人打擾,魏潇可以慢慢挑。在她左手邊,沈青青正賣力地拖住導購員。右手邊應該是兒童玩具區,有一男一女,好像還有個小孩。
“這是海綿寶寶,喜歡嗎?”女人問。
“……”
“那這個呢?小豬佩奇喜歡嗎?”女人又問。
“……”
女人沒了耐心:“這孩子怎麽這樣啊,不說話就算了,問了也不答,點頭搖頭也行啊!這麽沒禮貌。”
“小聲點兒,別讓她聽到。”男人說。
女人說:“聽到怎麽了?明明就是你媽沒教好,讓她叫聲媽媽死活不願意,我才不要養。”
男人有些惱火:“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媽?”
“說她這麽了?”女人憤憤道:“這小孩就是個白眼狼,怎麽養都養不熟。”
男人也生氣了:“怎麽養不熟?人在我媽家裏就很好,還不是怪你動不動沖她發脾氣。”
女人嗆聲:“嫌我脾氣不好了是吧?有本事你離婚啊!”
男人啧了一聲:“這是公共場合,你能不能別無理取鬧?再說了,當着孩子的面說這些合适嗎?你這麽大個人怎麽一點兒也……等等,人呢?”
“呀——剛才還在這兒呢。”
“你看你都把人吓跑了,還不趕緊找人!”
這邊魏潇已經選好杯子,正往沈青青那邊走。兩邊的貨架擋住了視線,她沒注意到有個小女孩從後面跑出來,一轉身就把人給撞到了。
敦敦實實“咚”的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沒摔疼吧?”魏潇忙蹲下去。
小女孩頭發剪得亂七八糟,穿一身白裙,摔倒了趴在地上不哭不鬧。魏潇把她抱起來,想看看她臉上是什麽表情。
撥開那參差不齊的劉海,看到女孩白得透明宛如瓷娃娃一樣的臉時,魏潇像是被人點住了穴道,渾身僵硬。
小女孩一點兒也不怕生,眼睫毛忽閃忽閃,圓溜溜的大眼睛回望着她,緩緩搖頭,奶聲奶氣地說:“不疼。”
這聲音……
魏潇腦子裏“嗡”的一聲,抓着小女孩的手不自覺用力。看着眼前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個夜晚都會在她夢中出現的臉,她眼淚無聲落下。
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她出現幻覺了嗎?還是在做夢?
她的手觸碰到女孩的嫩臉,那真實的觸感讓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不是幻覺,不是做夢。
“小野……”她聲音不穩地飄在空中,幾乎是下意識念出這個深刻在心底的名字。
小女孩歪了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