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收銀臺的服務員還在和朋友聊微信,看到有人跑出來, 把手機反扣在桌面, 笑嘻嘻地問:“兩位還需要點什麽嗎?”
“不用找了。”魏潇把兩張一百塊錢放在收銀臺上, 不等服務員反應過來拉着窦小野逃也似的離開。
外面陽光明媚, 行人來來往往, 是和店裏完全不同的熱鬧。
窦小野眼疾手快扯住魏潇胳膊,對那位險些被魏潇撞上的行人道歉。
那人稍有不悅地瞥了她們一眼, 目光在魏潇臉上停留了幾秒鐘,似乎是認出了魏潇:“你是不是那個……”
“不是不是, 誰也不是!”窦小野堵住那人的話, 辦拖半抱地将魏潇拉到拐角處。
魏潇後背撞到牆,她像是沒有感覺, 臉色慘白,眼睛空洞地看着遠方。
窦小野喘了口氣。她本來心情也很亂,可是看到魏潇這樣, 只能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魏潇這幅模樣,讓人心疼, 讓人害怕, 仿佛換了一個人,渾身倒刺, 像一只憤怒到極點想要和敵人同歸于盡受傷的刺猬。雖然她知道這并不是針對她……可吳蔚是敵人嗎?那是魏潇的親媽啊!
她牽起魏潇的手,想要給她一些安慰,卻摸到一手的汗。她把那些汗蹭到自己衣服上,抓住她肩膀:“潇潇!”
魏潇被她聲音驚醒, 眼睛一點點聚焦,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別處,喃喃:“她還活着。”
“……”窦小野也沒想到這是真的,她受到的震撼一點兒也不少于魏潇。
“你聽到了嗎?她居然還活着。”
這樣的魏潇……如此脆弱又無助。原來剛才在包間裏的強悍和冰冷都是裝出來的。她因為一時沒辦法接受母親還活着的事實,狂躁,失言,情緒無法控制。此刻緩了過來,她卻陷在一個自己封鎖起來的怪圈裏,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出口在哪裏。
“我聽到了。”窦小野抱抱她。
“為什麽?”魏潇自言自語。
窦小野沒有辦法感同身受,她不知道魏潇心裏到底是怎麽想,小心翼翼推開她,小心翼翼問:“你恨她嗎?”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
前面兩次魏潇都回答得很利索很準确,就好像這個問題她在失去母親的十幾二十幾年裏早就想透徹。可是這一次,魏潇想了很久,後背無力地靠着落了灰的牆壁,茫然無措:“我不知道……”
吳蔚話裏的信息量太大了,她腦子很亂。她心裏的火很旺,到處亂竄,她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憤怒,哪些是仇恨,哪些是驚慌。這麽多複雜的情緒裏,唯獨沒有喜悅。
“那……你相信她說的嗎?”窦小野換了個問題。
“我不知道……”
“她說她有苦衷……她說爸爸對她不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問我……”魏潇崩潰地捂着頭。
“你別這樣……”窦小野心疼地按住她的手,“我們先回家好不好?”
聽到家這個字,魏潇混亂的眼神總算有了點亮光,她慢慢直起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抓着她的手往停車位置走。
窦小野走兩步才能跟上她的步伐,托着并不大的肚子,走得艱難,卻沒有出聲提醒。魏潇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看到她急出了一頭汗,懊惱地咬了咬嘴唇,放慢腳步:“對不起,是我失控了。”
窦小野又抱了抱她,踮起腳用柔軟的頭發蹭她脖子,說:“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亂,等下回去問爸爸的時候,你不要像剛才那樣沖動了。”
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雖然換做是她也會生氣,可能也會口不擇言,可對方既然說了有苦衷,是不是應該先弄清楚前因後果?
窦小野不得不承認,吳蔚摔倒那一下讓她動了恻隐之心,她沒有過面對死亡的恐懼,但她似乎能懂吳蔚那種絕望——婚禮那天當她變成石頭以為自己再也變不回來的時候,她曾經體驗過。
她不是想站在吳蔚這邊,她只是不想看到魏潇盲目痛苦。
她從魏潇手裏搶過車鑰匙。魏潇識破她的意圖,把鑰匙搶回來,平複心情,把她塞進副駕駛座:“我沒事。”
窦小野看到她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有些遲疑。
魏潇開始倒車。
反光的後視鏡裏有個瘦弱的身影追了過來,窦小野定睛一看,發現那人是吳蔚。她偷偷看一眼旁邊的人。魏潇只是在倒車好像沒有看到,臉色陰郁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在心裏無聲嘆了口氣。
一個“死”了二十多年的人突然冒出來,這太突然了,換誰都接受不了。
車子緩緩馳行,驀地魏潇手機響了,她低頭看了一眼,皺着眉掐斷。下一秒又響,她又掐……
沒有第三次。
“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客服機械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重複,看着那輛車子漸行漸遠,吳蔚才清楚地意識到,魏潇真的走了。
魏潇不願意聽她說完。
頭頂着太陽,她卻如墜冰窟,瘦弱的身板抖了抖。她不顧行人的側目,掩面哭泣。
她哭了很久,手機鈴聲響起來那一刻,她像是被重新注入了靈魂,可是舉起手機一看,又不免失落。
不是魏潇……
怎麽可能是魏潇?
她涼薄地笑笑,胡亂抹了抹眼淚,按下接聽:“老公……我在外面。”
“聲音怎麽了?你哭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你現在在哪裏?”手機那頭的人很着急。
吳蔚心裏五味雜陳。他們已經結婚二十幾年,女兒已經到了和男朋友談婚論嫁的年紀。都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他還是習慣地把她當小孩。她知道這個男人深愛她。
他能原諒她當初的隐瞞嗎?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噴湧而出,在這個寵她愛她的男人面前,吳蔚再也沒辦法克制,哭泣道:“老公,我看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她?誰啊?親愛的你在說什麽?”
“是我另一個女兒。”
“……”
“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瞞着你,我錯了,我願意跟你坦白一切。”
“……你在哪兒?我過去接你。”
“好。”吳蔚捂着嘴巴,聲音嗡嗡的,“老公,謝謝你。”
……
車裏。
魏潇兀自沉默。
窦小野沒有出聲打擾她,只是中途等紅燈的時候碰了碰她的手。
魏潇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這麽多年,我爸從來沒有當着我的面說過一句她的壞話。”
窦小野被這完全沒有任何前情的一句話弄得有些懵,她不明白魏潇想表達什麽。魏潇突然放開了她的手。
綠燈了。
“……”窦小野只好把到了嘴邊的疑問咽下去。
旁邊是她懷孕七個月的老婆,魏潇開車不敢分神,她開得很慢。原本二十分鐘的車程,她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回到家。
車子停在魏建榮住的房子樓下,她沒有動。
這逼仄的空間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把車窗打開,抛開雜念,開始想一些關鍵問題。
從小到大魏建榮從不主動在她面前提到她母親,除非她問:“媽媽去哪兒了?”
沒有任何善意的謊言,魏建榮總是直白又簡潔地告訴她:“你媽媽死了。”
四歲的小孩并不明白死亡有多可怕,魏潇只知道她的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痛哭了一場,最後沒心沒肺地忘了。
直到長大後,已經能明白事理的她聽到魏建榮道出真相:“怪我沒本事,不能給她想要的幸福,所以你媽媽不要我們了。”
從那時候起,魏潇對于那個抛棄他們父女的女人的無感就變成了怨念。
那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女人,她想。
可是就在今天,那個女人出現了。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告訴她沒有忘記她,告訴她爸爸對她不好,所以她才想自殺。那個女人說:一切都是魏建榮的錯。
是這樣嗎?
到底誰在撒謊?
到底是在隐瞞?
窦小野陪她坐了很久,久到腰酸屁股疼,魏潇才把車門打開。
“咔噠——”
像是心裏那道封鎖的門開了。
魏潇下了決心般對她說:“走吧。”
魏建榮正在家裏和三個鄰居打牌,看到她們進來只擡了下眼皮,說廚房裏有吃的讓她們先墊墊肚子,到點他再做飯。
魏潇嚴肅地說:“爸,我有話要跟你說。”
魏建榮注意力從手裏的牌轉到她臉上,這才發現她臉色不對勁。他好言好語地把那群牌友打發走。
大門一關,魏潇開門見山地說:“我媽當年為什麽自殺?”
窦小野想提醒她委婉一點也來不及了……
魏建榮眼皮不易察覺地跳了跳:“怎麽突然問這個?”
“啊——是這樣的,我們剛剛看了一部很感人的關于母愛的電影,電影裏那位偉大的母親最後自殺了,潇潇她很傷心,就……聯想到了她媽媽。”窦小野睜着眼睛說瞎話。
“哦。”魏建榮沒有懷疑,扯了扯褲腿坐在她們對面,先是重重一聲嘆息,才說:“你媽她對我有怨氣。”
“為什麽有怨氣?你不愛她了?你有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
“……”窦小野被魏潇這連續的三個問題弄得心驚肉跳。
“當然沒有啊!”魏建榮有些不滿地猛拍自己大腿,“你這丫頭怎麽會這麽想!”
“那她到底為什麽對你有怨?爸,我要聽真話,請不要再用小時候那種含糊的理由糊弄我。”魏潇嚴肅的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咄咄逼人。
魏建榮愣了愣,垂眸,沉思片刻,說:“我沒有糊弄你……”
“當年我們家太窮了,我承諾要給她幸福美好的生活也沒有做到,你媽對我有怨言也是應該的。只是我沒想到她會因為這件事自殺,大概是對我徹底失望了吧。”
他說的,和吳蔚說的幾乎是兩回事。
魏潇心裏一沉:“你覺得這是她自殺的直接原因?”
“不然還能因為什麽?”魏建榮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魏潇深吸一口氣,說:“難道不是因為她得了産後抑郁症?”
“你聽誰說的?”
“別人。”
魏建榮沒有追問她這個“別人”是誰,他緊抿着唇不出聲。
這種突然的沉默讓魏潇心裏動蕩起來,她不敢相信這個從小陪伴她成長的父親是間接害“死”她母親的劊子手。
房間裏還殘留着牌友們抽煙的味道,她心裏焦躁不安,起身打開窗戶通風。她坐回來的時候,聽到魏建榮說:“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她。”
錯在哪了?這才是魏潇想要聽的,是決定她理智偏向哪一邊的關鍵。
魏建榮抓了抓剛修理的頭發,聲音沉重:“我沒讀過幾年書,在小漁村那種偏僻的地方,也沒有人聽說過産後抑郁症這種病。我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你媽生完你情緒反複無常是因為病了。”
“那個時候她整天和我吵,還不準我去外面打工。可是你剛出生,你奶奶身體不好沒辦法幹活,家裏只有我一個勞動力,不幹活我哪來的錢養這一家子?”
“後來吵得煩了,我就一個人偷偷跑出去。那個年代手機還沒普及,你媽就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地方,天天吵着讓領導把我辭掉。因為這件事我換了好幾份工作。”
“我知道你媽想要什麽,可是男人的責任又不是只有談情說愛,我當時心裏真的很煩,工作壓力很大,怪她不體諒我,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說到這裏,他閉上眼睛。
“我怎麽也沒想到,她會受不了跑去跳海……你當時還那麽小。”
“要是知道她那是病了……我應該先帶她去看病。”
“說到底還是怪我沒本事。”魏建榮渾濁的雙眼看過來時,那裏面隐隐有水光,他啞聲說:“潇潇,我不想騙你,你媽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我的疏忽讓你那麽小就沒了母親,你如果要恨我……那就恨吧。我無話可說。”
這番話他斷斷續續講了五分鐘才講完。
魏潇心情從谷底跌到了地表之下,此時此刻,她心中沒有愛,也沒有恨,但也不平靜。
嘴裏微微苦澀,她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看着她開始長白頭發的老父親,問:“你說的這些,都是實話嗎?”
“潇潇,如果你媽還活着,你可以懷疑我是為了和她争搶才說謊騙你,可是你媽已經死了這麽多年,我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我有必要騙你嗎?”
“……”
确實沒有必要。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她媽媽其實沒有死……不僅沒死,還成了別人的老婆,為別人生兒育女,成了令人羨慕的富太太。
這些,魏潇不打算告訴他。
她花了很長時間去思考究竟誰對誰錯,誰應該被原諒,思考到最後,發現事情并不簡單。
根據這兩個人說的話,沈慧自殺的過錯絕大部分責任是在魏建榮這邊。死去的沈慧才有資格評論誰對誰錯,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好丈夫。可問題的關鍵是,沈慧沒有死。
這個女人沒有死,那就不是簡單的誰對誰錯的問題了。
病好以後,她沒有跑來當面指責魏建榮對她的疏忽和對她病情的無知,她選擇了逃避。她把對丈夫的恨意遷怒到懵懂無知的女兒身上,她就這樣裝死和別的男人跑了……
這何止是懦弱?
他們夫妻倆理不清的恩恩怨怨,早就應該随着沈慧的死而去了,這個吳蔚為什麽還要出現?為什麽要來打亂他們父女平靜的生活?
遲了就是遲了,根本彌補不了什麽。
魏潇渾渾噩噩地走出家門。
魏建榮不放心一直跟在後面:“潇潇,你有什麽話都可以跟我說,不要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裏。你要是恨我……爸爸也不怪你。”
魏潇轉過身,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恨你。”
魏建榮卻沒有松口氣:“那你……”
“我有點累了,想回去休息。”魏潇說:“你喊他們回來打牌吧。”
魏建榮哪還有什麽心思打牌,目送她們進了電梯,回去收拾碗筷。
他心裏很困惑:閨女今天怎麽突然想起她去世的媽媽?還打聽當年自殺的事打聽得這麽仔細。什麽電影能有這麽大的感染力?
“哎,老了。”他不由得發出一聲感慨。
在魏潇說出不恨他之前,他心裏七上八下。這些年他一直忏悔,恨當初自己無能。遠在天堂的沈慧想必是對他恨之入骨了。可是如果連唯一的女兒也恨他,那他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本來不大的房間瞬間變得冷清,他慢吞吞收拾殘局,就像是在收拾自己破敗的心事。
電梯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中間有人進進出出兩次。
直到出了電梯,窦小野才有機會問她:“潇潇,你會原諒你媽……那個姜太太嗎?”
“不。”
“……”魏潇冷冰冰的語調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三天以後。
某生意慘淡的咖啡廳,那間隔音效果極差的包間內。
這三天吳蔚每天都會給魏潇打電話,沒人接就發短信,她覺得只要自己誠意足夠,魏潇一定會再見她的。
她沒想到魏潇最後接了她的電話,她欣喜若狂,覺得這是她們母女關系緩和的關鍵時刻。她今天精心化了妝,穿了一身淡雅又不失身份的裙子。
她坐下來時心情很緊張,因為坐在她對面面無表情的魏潇,總給她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她想這是正常的,畢竟她們這麽久沒見,就算有血緣也會生疏。只要魏潇肯接受她,其他的都無所謂了,她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磨合。
“是你先說還是我先?”
魏潇的語氣也是很生疏,吳蔚安慰自己不要慌,舔了舔唇說:“你想說什麽?”
“為什麽要和我相認?”魏潇眼神不錯地看着她,只是裏面沒有任何感情,“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那家私家菜館,你見了我就跑了。”
“……當時太突然了,我沒有心理準備。”
“第二次是在陳導家裏,你也是不敢正眼看我。”
“……當時人太多。”
“第三次是在拍攝片場,你好像有很多話想對我說,結果沒說,哭完就跑了。所以,”魏潇頓了頓,“一開始你并沒有想過要和我相認吧?我很好奇是什麽改變了你的想法。”
心虛的人總是很容易敗下陣來,吳蔚被她盯得喉嚨緊澀,支支吾吾地說:“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和允陌關系鬧得這麽僵,你們畢竟是姐妹啊!”
“姐妹?”魏潇輕嗤一聲,“請問你那寶貝女兒知道她有我這麽一個姐姐嗎?”“姐姐”兩個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我以後一定會和她說清楚的,我老公……就是允陌她爸已經知道了,他完全可以接受你,還可以幫我一起勸勸允陌。”
“接受我?那你老公真是偉大。”魏潇不陰不陽地說。
吳蔚很怕她這樣的表情和語氣,慌亂道:“潇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媽媽還是愛你的!這麽多年我虧欠你太多了,你想要什麽媽媽都可以給你。我知道你不缺錢,你想拍電影對不對?允陌的爸爸和陳導是好兄弟,如果你想,我可以……”
“夠了!”魏潇打斷她,身體往前傾,隔着一張桌子,逼人的目光緊頂着她,“你說你愛我?”
吳蔚點頭如搗蒜。
“別自欺欺人了。”魏潇身體倏然抽離。
“你……我……?”吳蔚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你的病是什麽時候好的?”
吳蔚有些怔忪。怎麽突然問起她的病情?她想了想,磕磕巴巴地說:“抑郁症并不好治,醫生說我病了太久了,陸陸續續治了差不多五年才徹底好全……具體時間我不記得了。”
“治好以後呢?”
“……允陌的父親帶我去了新西蘭。”
“病好了以後你沒有想過來找我?”
魏潇一步步緊逼如同審問犯人,吳蔚有些扛不住,大叫道:“我有想過!”
“但也只是想而已,對吧?”
魏潇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她就像是一個成熟的獵人,一步步把她的獵物引入圈套。
吳蔚有所察覺,可是為時已晚。
她用手壓住狂跳的太陽穴:“我當時病情剛穩定,允陌她爸想讓我換個環境生活,而且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了允陌,她還那麽小,身體不好總是生病,她很需要我……”說到這裏,她立即收了聲,驚恐地看着魏潇。
魏潇臉上像是蒙着一層紗,她看不到那裏面有沒有恨,但是她感受到了狠戾和決然。
“那天我跟我爸求證你自殺的原因,他說他不知道你有抑郁症,我完全相信他。你說你生了孩子以後他對你不好,這一點我也相信。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我今天就是來揭穿你的謊言。”魏潇涼涼地說:“你恨我爸,但是你也沒有愛過我。”
“不!你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痛了一夜才生下你,我怎麽可能不愛你!“
“你認為愛就是不聞不問,是抛棄?”魏潇諷刺地笑道:“但凡你對我有所關注,這件事也好商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新西蘭生活這些年,你從來沒有找人調查過我吧?”
“……”沒有。
“你給我準備的那些從來沒有送出去的禮物,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心理安慰嗎?”
“……”
“一個口口聲聲說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居然從來就沒有想過去調查自己的孩子生長情況,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吳蔚完全說不了話。
“你的愛是藏在心裏的嗎?你愛誰?愛那個夢裏折磨你的被你狠心抛棄的小孩嗎?”魏潇繼續挖她的心掏她的肺,“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嗎?”
“……”她不知道。
“海嘯把我們家沖倒了,後來奶奶沒了。爸爸帶着我到了A市,白天背着我到處給人打工,晚上哄我睡覺。我們沒有家,沒有錢,只能住最便宜的旅舍,最慘的時候我們在天橋底下睡了五天。我從上學開始就在幫他打工,一直到在街上發傳單被我現在的經紀人發現簽了我當模特。你知不知道我們這十五年來過得有多辛苦?”
“如果我還是像十五年前那樣窮困落魄,你會認我嗎?你敢認嗎?姜——太——太——?”
魏潇的語調幾乎沒有變化,卻是句句戳心,吳蔚捂着胸口,像是被人掏空了腦漿,呆呆看着她。
窦小野心底只剩下震驚。
這些話魏潇從來沒有跟她說過……
魏潇經常給她講以前的故事,她每每感嘆當模特辛苦,可是從來沒有一次聽魏潇說起十五歲前過的到底是怎樣一種生活……
是因為太辛苦才不願意回憶嗎?
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她真想緊緊抱住魏潇。
壓抑……
沉悶……
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從無到有的抽泣聲……
轉眼間吳蔚已是淚流滿面。
“我當初太自私了……我知道我是個膽小懦弱的人,我現在有勇氣了,我不求你的原諒,只想好好補償你。”
“你想怎麽補償?你補得了嗎?”
“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魏潇置若罔聞,不緊不慢地說:“你那個寶貝女兒姜允陌,嚣張跋扈,目中無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你們夫妻倆寵壞了。”
“允陌她其實……”
魏潇擡起一只手阻止她:“我對她的事不感興趣,我也不想聽你解釋。”
“潇潇——”
“我從小就沒有人疼,以前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所以,不要再說你愛我這些話來惡心我了,你真的不配。”
“……”吳蔚伸手要抓住她,卻只碰到了她衣角。
“既然已經換了名字換了身份,就不要再說你是我媽了。”魏潇拉起窦小野,輕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吳蔚,無魏……這名字取得真妙,是你的心聲吧?請你記住,我只有一個媽,她叫沈慧,早在二十三年前她就已經死了。”
“而你,從這一刻開始,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相似的對話。是命運本該如此,還是只是老天跟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吳蔚眼前一陣暈眩,一時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虛幻。
她看到那兩個身影離她遠去,她想喊住,可是又發不出聲音。
她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喉嚨,呼吸越來越重。
她看到那個身影停下來,她呼吸一緊。
魏潇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還有,以後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家人面前,否則——”
否則什麽?要她死嗎?要她永遠消失嗎?
為什麽不把話說完!
咖啡的熱氣還沒有完全消散,人已經走光了。
吳蔚跌跌撞撞上了車。
她看到魏潇的車子開出去了。
她們母女不應該是這樣,肯定是她哪裏說錯話了。
她要追上去!
手機鈴聲像個炸.彈。
那聲音不依不饒,她騰出一只手去拿手機,速度慢了下來,被別的車子反超。她按下接聽:“允陌?”
姜允陌:“媽!于卓那個混蛋跟我分手了!”
吳蔚眼前一黑。老天爺存心捉弄她嗎?大女兒剛跑小女兒這邊就出了事。
她一心兩用,聲音急切:“好端端的怎麽分手了?小兩口吵架是常事,你不能每次都那麽任性。”
姜允陌:“你還是不是我媽啊怎麽幫他說話!明明是他始亂終棄!我那麽愛他,第一次給了他!他怎麽可以這樣對我!我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他真敢分手我就敢死給他看!”
吳蔚險些嘔血:“你胡說什麽!不準你說那個字!”
姜允陌:“嗚嗚嗚嗚——他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吳蔚:“好了不要叫了,你叫得我腦袋好疼啊。”
姜允陌:“你是不是又犯病了?降壓藥你吃了嗎?”
光顧着追女兒她哪有時間吃藥?
那輛車呢?魏潇呢?她的女兒呢?
她居然把女兒給跟丢了……
電話裏姜允陌叽叽喳喳說了什麽,吳蔚沒聽清。她晃了晃亂糟糟的腦袋,愣神間,一輛重卡從旁邊岔路沖出來。
“砰——”
通話中的手機從沾滿血的手中脫落。
“媽?”手機裏發出一聲咆哮:“媽你怎麽了?!”
“……”
一場鬧劇已經結束……
另一場鬧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