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意外
元穆騎馬在街道上,看到道路上殺氣騰騰的騎兵, 臉上沉沉, 看不出他的喜怒。他和他的阿爺還有諸多叔父們一樣,喜歡文士, 喜歡漢人的各種詩詞歌賦,而對于鮮卑人的武力陌生而又反感。
他閑暇的時候, 也會騎馬射箭,不過比起先祖們的娴熟, 他的騎射只是堪堪只算像個成年男人該有的樣子, 至于和這些六鎮裏頭血裏厮殺出來的鎮兵鎮戶,那是半點都比不得的。
那些騎兵, 手裏握着長長的馬槊, 在街道上已經列成了一條井然有序的隊伍。甚至馬前進的步子都十分整齊, 只需一聲令下, 這樣的隊伍就能立即開始沖殺,元穆瞥了一眼, 腦海中浮現出洛陽城破,自己在下屬的庇護下,倉皇逃出去的往事,不由得在洛陽的春寒料峭中, 額頭上滾落下豆大的汗珠。
元穆夾緊了馬腹,和那些騎兵擦身而過,一直到那些騎兵走的遠了,元穆胸腔裏猛烈跳動的心才落下來。
今日不是上朝的時候, 三日一朝會,其餘的時間都是臣子們在銅駝街的官署裏做事,若是有事,入內宮禀告皇帝。只是現在,大臣們有事也只是會和段秀這個大丞相說,皇帝可以說是半個傀儡。等到皇後入宮,生下了太子,皇帝半個傀儡就會變成完全的傀儡。
元穆到了宮門,下馬檢驗了出入宮廷的腰牌,才被放入內,才走沒多久,就聽得後面一聲讓他恨不得立刻躲着走的聲音,“仲通!”
只見襄城王元頹邁着大步,向他沖來。元頹當初也是得皇太後重用的宗室,甚至當初六鎮兵圍洛陽的時候,皇太後派他上城牆防守,只是誰也想不到,元頹竟然和段秀密謀,元頹開城門迎敵,宗室裏的年輕人見到他,必定會在私下唾罵,恨不得親自唾面,只是礙于他和段秀的交情,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元穆對這個吃裏扒外的堂叔,避之不及,仔細算來,兩人還有弑父之恨。
元穆不想搭理元頹,加快腳步,徑直往前走,誰知道元頹竟然還真的從背後追了上來,他跑的額頭冒汗,身上贅肉直抖,“仲通,你等等,我有話和你說!”
說着,元頹已經趕上了元穆,直接就拉住了他的袖子,他哼哧哼哧的喘着氣,“你走那麽快作甚?我有話和你說,是好事呢!”
元穆聽他這話,立刻腦仁痛的厲害,他擠出幾分笑來,“阿叔,不知有何賜教?”
元頹站在那裏,幾乎有些喘不上氣,他手指連連指指元穆,過了好會,等到氣好不容易喘勻了,才沒好氣開口,“我在後面叫你那麽多聲,難道你都聽不到?”
元穆立即眼露愧疚,他滿臉歉意看向元頹,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叔,我的耳朵有些不靈光,當初流落在外的時候,遇上巨石滾山,聲音太大,耳朵留下點毛病。不大聲說,會聽的不清楚。”
說着元穆滿臉無辜的看向元頹,“阿叔,剛才你想要說甚麽?”
元頹吃了一驚,驚疑不定的上下打量元穆,元穆身材修長,肌膚白皙,容貌更是面如美女,這樣的兒郎,就算是在之前的洛陽,也不好找,如今怎麽多出個這麽個毛病?
“這是怎麽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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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話長,還是流落在外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地人驚動了山神,還是如何,我和随從往那條道路過的時候,突然巨響叢起,接着石頭洪水傾瀉而下,我那會勉強逃出一條命來,但是雙耳就有些毛病了。”元穆說這些話的時候,聳眉搭眼,俊美的臉色都蒙上一層灰色。
“……”元頹面露古怪看着他,他左右看了看元穆,想起元穆平日反應的确比平常人要遲鈍些,說話小聲了,他也會聽的不清楚。原本他還以為這個侄子充其量只是反應慢點而已,竟然有這樣的毛病!
元頹面露遺憾,“這可太可惜了,我原本想要把你推薦給大丞相做女婿呢,大丞相有女兒待嫁,想要尋個好夫婿,我看你相貌為人都不錯,就想将你推薦給大丞相,誰知道你竟然雙耳有問題?”
元穆心下冷笑,面上還是一派恭謹的樣子,“我這模樣還是別禍害大丞相家的幾位小娘子了,”說着他咳嗽了兩聲,引來元頹一瞥,“病還沒好?”
“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嗓子幹癢,總是忍不住咳嗽。”說着元穆又咳了幾聲。
元頹臉上忍不住露出幾分嫌棄,“看來你是沒有這份福氣了。”
“我聽說四中郎将容貌出衆,少年英雄。阿叔為何不推薦他呢?”元穆見元頹要走,開口道。
元頹看也不看他,“四中郎将又不是我們元氏的人,推薦他作甚?而且此人不知好歹,已經推辭了大丞相兩次,我推薦他,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嘛!”說完,元頹頭也不回,直接大步向前走。
元穆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走遠之後,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淡。
另外一個年輕宗室見狀過來,壓低了聲音,“你和那個老賊說甚麽?”
“不,沒甚麽。只是他想要把段秀的女兒嫁給我而已。”說罷,元穆嘲諷也似的勾唇。他看向元頹背影的眼神譏諷十足。
銅駝街上經過了半年多的恢複,不複當年頹唐之相,官署門鱗次栉比在街道兩旁排列開來,處處都是一片繁忙之相。
元穆進入官署,入門走過一條長廊的時候,無意聽到兩個曹吏低低私語,“四中郎将的字跡變得也太快了點,之前字跡骨峰俊秀,頗有大家之風,現在卻亂七八槽,別說從字裏頭看出風骨,能看明白就不錯了,還別說裏頭躁性十足。字跡變化之大,恐怕之前都不是他寫的吧?”
“你沒見到嗎,之前四中郎将來的時候,身邊都會跟着一個小郎,面目娟秀不說,待人也是頗為有禮,和四中郎君身邊其他人都不一樣,依照我看,之前那些文書十有八、九出自那位小郎之手。”
元穆伫立在長廊上,聽了一會,臉上露出絲絲笑容。慕容定那樣的武夫,怎麽可能寫的出一手好字?定然是他的寧寧代筆的。
他徑直走向裏頭,長廊上來來往往都是人,偶爾見着認識的,少不得停下來寒暄幾句。元穆和個官員寒暄的時候,眼風瞥見長廊的對面走來一個漢人文士,漢人文士生的儒雅,一把美髯修剪得當,服帖的垂在胸前。
元穆雙眼一亮,他立即走過去,到那個文士面前,對他一禮,“楊舍人可安好?”
面前的這位漢人文士就是楊蕪,也是原尚書右仆射楊劭同父異母的弟弟。楊蕪原先外放出洛陽,原本是壞事,結果遇上鎮兵入洛陽,躲過了一劫,後來被召回洛陽,任中書舍人。
中書舍人在南朝可謂是位高權重,可在北朝,權勢并不如南朝那麽好。更多時候是個清貴的位置,适合這些漢人士族罷了。
楊蕪看着面前的年輕男子,面露疑惑,“中書侍郎這是……”
他腦子裏突然閃出些回憶來,“哦、侍郎,這……哎”楊蕪想起兄長楊劭和面前這位青年算是翁婿,臉上浮現出了笑容。人生最愉悅不過是他鄉遇故知,洛陽雖然不是他鄉,但物是人非,許多熟識的人或是喪命或是隐遁在山林之中避禍,遇見元穆,也是意外之喜。
“下官回洛陽不久,物是人非啊,加上以前甚少回洛陽,所以一時半會也沒想起來。哎……”楊蕪嘆了口氣,他之前在外面做官,沒有皇帝诏令,就算逢年過節他也不得随意離開當地,所以洛陽的事,也只是零零碎碎從往來書信中得知一些,知道自己的侄女們有個被許配給了宗室。
“也難怪楊舍人會有如此感嘆,如今眼下有些不便,等休沐日,我必定會請舍人上門一聚。”元穆高興道,他眉飛色舞,眼神晶亮。
“應該是我請大王才是,休沐日大王請來寒舍,寒舍之中還有幾杯濁酒,請大王賞臉。”
兩人談了一會,見點卯的時候來了,才依依不舍而去。
中書舍人是個清貴的位置,既然清貴,自然不會和濁務有太多的接觸。元穆是中書侍郎,時常被皇帝召入宮中應對,難免對有些事忽略了。
元穆腳下輕快,滿臉都是笑容。楊家分離崩析,寧寧還以為楊家沒剩下多少人了,若是自己将楊蕪在朝廷中擔任官職的事告訴寧寧,不知道她有多高興。
元穆想着心中欣喜。
他欣喜了,慕容定那裏卻是陰雨綿綿不斷。清漪不在他身邊,他不管做什麽事,都覺得心煩意燥,以前他覺得看着費眼睛的文書,也沒有人給他念。他屬下的那些長吏還有曹吏他看在眼裏都覺得礙事。
何況他不善文辭的事,根本就不想別人知道,在自己親自寫了幾日的文書之後,不耐煩,直接還是讓楊隐之來。
楊隐之坐在那裏,隐隐約約有了些蘭芝玉樹的影子。
慕容定坐在那裏,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之前那個小女子持筆側首等他開口。
慕容定将之前堆積下來的文書處理完,叫人都搬了出去,見着楊隐之想要離開,叫住他,“累了這麽會,你留下陪我說說話。”
楊隐之腳步頓住,坐了下來。
慕容定不耐滿眼都是竹簡還有卷軸,叫人搬得離自己遠遠的,他擡眼看了楊隐之一眼,楊隐之個子已經快和他差不多了,只是瘦的很,看上去沒多少肉似得,一身盔甲挂在他的身上,都有些晃蕩,看的他覺得楊隐之穿在身上的盔甲随時會掉下來一樣。
慕容定上下打量他,這幾日他讓人盯着楊隐之,事無大小,全部報到他這兒來。他手指輕輕摩挲着鼻下,“這段日子,你似乎不怎麽關心你姐姐啊?”
“該吃的吃,該睡的睡,甚至習武射箭一概都沒有落下。”慕容定說着,目光越發狐疑,“你和你的姐姐,難道不是關系很好麽?”
楊隐之看向慕容定,目光清冷,“那麽在将軍看來,我應該如何,嚎啕大哭,以頭搶地?或者說還是應該整日不眠不休,失魂落魄跟在将軍親兵身後在大街上尋找?”
慕容定揚了揚眉毛,“難道不應該?”
“将軍此言,倒是叫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了。”楊隐之看他,“我自小并不習武,學騎射也只是這幾個月的事,論武力,我比不上兩位将軍身邊的精銳,論體力,我自幼體弱多病,也比不上。何況,學婦人整日哭泣又有何益處?于事何補?”
“你楊家人果然是一個比一個會說,”慕容定看向他,“我是說不過你。”他琥珀色的眼裏神情古怪,“好了,你出去吧。”
楊隐之垂首退出,慕容定盯着他離開的背影,似有所思。過了許久,他呵呵笑了兩聲,“有點意思。”
說完,慕容定以指撫唇,眼睛垂下來。
楊隐之出來的時候,覺得內裏燥濕,知道裏頭內袍已經被汗水給打濕了。方才他對着慕容定的時候,看似平靜,其實心跳如鼓。那個男人看他的時候,目光如一把尖刀,刀刀剮在他的肌膚上,恨不得剖開他的肌理,直入骨髓。
果然,年歲輕輕就能到這個位置,還是有他過人之處。并不是他以為那樣徒有武力卻腦中空空的武夫。
楊隐之走在過道上,半大的少年被風一吹,漸漸冷靜了下來,他看到外頭站着的那些慕容定的親兵,握緊了拳頭。
只要能把姐姐救出來,這些又算的了什麽?只求慕容定快些忘記姐姐,到時候也能便宜行事了。
慕容定不是個良人,他怎麽可能讓姐姐繼續在這種人身邊呆下去。
洛陽的初春春寒料峭,還沒到草長莺飛的時候,只是颍川王府裏,仿照南朝園林,修建的長廊曲折,處處可見嶙峋的山石,水面上還仿照蓬萊仙島修建了個閣樓,并且有條棧橋直通水面閣樓,日出之時,水光辚辚,天水一色。讓人有身臨仙境之感。
這颍川王府原先也是一個酷愛風雅的元氏親王所有,但是之後人死在了河陰,再也不可能回來,所以這府邸後來就歸了元穆。元穆知道這府邸的好處,不忍心把清漪給拘束壞了,畫了一個圈子,不準閑雜人等靠近。讓她肆意欣賞美景。
清漪站在閣樓上,舉目遠眺,看到水面上波光粼粼,她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以前。那會元穆還是汝南縣公,她也沒有遇見慕容定,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楊娘子,進去吧,水面風大,容易着涼。”豆蔻站在她身後,見她瞧着水面出神,不禁勸說。
“嗯。”清漪點了點頭,她關上了窗戶,坐到床上,豆蔻立刻将暖熱的暖爐塞到她手裏。
這會手被風吹的有些冷,被暖爐暖一暖,她才松口氣來,“楊娘子,羊奶。”
豆蔻将一只青瓷碗奉上,裏頭的羊奶已經濾過煮過,半點腥膻也沒有了,暖熱的散發着奶香。
手貼在碗上,感受到來自羊奶的溫度,她低頭喝奶,嘴唇觸碰到溫熱的奶水的時候,眼前瞬間冒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雙眼睛陰狠,蘊含着無盡的冷冽。清漪心一悸,失手把羊奶給打翻。
潑濺出來的羊奶把裙子弄得濡濕一片,豆蔻低叫了聲,趕緊起身來給她收拾。閣樓裏都會準備着主人的衣裳,這處小閣樓也不例外,豆蔻扶着她換了趕緊衣裳,扶着她在幹淨的地方坐下。
豆蔻見到清漪一張臉煞白,連忙問道,“楊娘子可是哪裏不舒服?”
清漪還餘悸未消,似乎還能看到慕容定那雙眼睛在她面前。她深深吸了口氣,平複下心情,她看向豆蔻搖了搖頭,“我沒事。”
看來自己那段時間,真的是被慕容定給吓慘了。到了這會想起他還是有些怕,不過假以時日應該沒有事了。
沒有時光撫平不了的事。只是不知道弟弟和蘭芝那邊到底怎麽樣了。
豆蔻重新端了一碗羊奶上來,清漪喝完,從胸腔裏舒出口氣,暖意從口中一路蔓延到胃,順着經絡到四肢末梢。
“寧寧!”元穆興沖沖沖上閣樓,急不可耐的去見她,門口的侍女剛要伸手拉門,就被他自己一把推開,他踏入房門見到伊人在床上,立刻奔到她面前,蹲下身緊緊握住她的手,“寧寧!你知道我在宮裏看見誰了?”
清漪看着他滿臉狂喜,知道是好事,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來,“是誰?”
“你猜。”
清漪嬌嗔的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明知道我猜不出來,故意的呢!”
元穆笑着抓住她的手,親了一下,“好好好,我說便是,寧寧不要生氣了,我在中書省遇見你的阿叔了。”
“阿叔?”清漪楞了一下,她的叔叔挺多的,這些世家子只要正妻管得不嚴,都有很多庶子,她不知道元穆說的是哪個。
“就是之前外放涼州的那位,楊蕪。”元穆笑道。
“這、這……”清漪張開嘴,驚訝的半晌說不出話來,“阿叔現在在中書省?”
“嗯,前段日子才被調回的洛陽,所以我也才在今日見到。”元穆說着,嘴唇止不住往上翹,“這太好了,我和他約好,休沐日的時候去他家。只是不能帶你去。”說到這裏,元穆忍不住遺憾,寧寧好不容易有個親人出現在洛陽,卻不能親自前去拜訪,實在是一件憾事。
“沒事,你不是前兩天才說,現在慕容定找我找的厲害麽,我要是出去,還不是自己送上門。”清漪嘆口氣,慕容定也不知道怎麽了,找她找的厲害。
兩人沒名沒分,什麽關系都算不上,卻那樣找她。
“沒錯,還是暫時避避風頭,等以後再去拜訪。”元穆點頭,“我先去拜訪他,回來就和你說。”
“我和阿叔見的不多,”清漪仔細想了一下,她和這個叔叔見得并不多,只是聽說為人正直。
“你替我準備些禮物。”清漪道。
“這是自然,你的阿叔,我怎麽可能會失禮?”元穆握緊她的手,望向她的目光裏滿滿都是笑意。
“嗯。”清漪點頭。
元穆将這件事放在了心上,特意為楊蕪準備了一份厚禮,帶着人親自前去楊蕪門上。
如今楊劭死了,對着楊蕪,元穆渾身上下的勁兒終于有地方使了,楊蕪知道元穆要來,可是沒想到他既然是準備了厚禮來的,楊蕪看到元穆身後跟着的車,頓時肅起了臉色,“大王能前來,下官感激不盡,只是無功不受祿,大王無故送下官厚禮,下官不敢收。”
“楊舍人何必自謙?”元穆一笑,“我和清漪是未婚夫妻,楊舍人是清漪的阿叔,自然和我也是沾親帶故,送親戚厚禮,這理所當然啊。”
楊蕪聽後不但不釋然,反而臉色古怪,又帶着幾分悲怆“六娘她……不是和十二郎一塊罹難了嗎?”
“啊?”元穆沒想到楊蕪會說清漪和楊隐之死了,頓時呆若木雞。
兩人身後一道長廊環抱,長廊上竹簾全都放了下來,垂下的竹簾下垂下女子的裙裾,裙裾如同魚尾在地上攤開來,竹簾後有雙眼睛仔細的打量那邊庭院中的年輕男人,過了會,裙裾從廊下淺淺青草上抽撫而過。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大尾巴狼無精打采甩尾巴:沒兔幾陪本狼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