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蓮訣
宋墨在西部待了三年,從十六歲長到十九歲,修為也從白蓮四瓣升到到白蓮七瓣。這些年,他将西部游歷踏遍,結識了不少人,經歷了不少事,為人處世上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稚嫩,多了幾分青年的成熟老練。
(鬧市,宋墨也去看過了,只可惜昔日輝煌不再,這裏已沒有什麽拿的出手的好貨,縱然是有,也已“名花有主”)
如今,宋墨的個子已經比初來拔高不少,已有七八尺。身材還是很削瘦,卻已不再那麽單薄。皮膚還是跟初來時一樣,白如宣紙,薄如蟬翼。一頭黑水般的長發,又順又滑,以魚紋冠束起,露出發端的美人尖。至于五官,較之當年,更加清秀俊美——如一幅經年的潑墨山水畫,使人見之不忘。
宋墨偶有時間,會和滄瀾宗那邊通信。他寫明自己最近遇到了那些特別的事,同時又會問一些關于滄瀾宗情況的問題。通常回信的人是方白,有時也會是秦遠。
方白的字跡端正清晰,看着很順眼。他将滄瀾宗的近況和最近發生的重大事情毫無遺漏地彙報給宋墨,盡心盡責,讓人十分放心。
秦遠的字跡有幾分潦草,卻別具風姿。他寫來的信有一大堆,大多都是些沒價值、沒營養的廢話:“師父,你什麽時候回來啊?”、“師父,我好想你啊……”、“師父,滄瀾居的槐樹開花了”、“師父,我長大了,以前的衣服已經穿不下了”、“師父,我吃魚的時候被魚刺卡住喉嚨了……”、“師父,你吃過年糕嗎?這東西軟軟糯糯的,可好吃了!”、“師父,你為什麽只回方白的信,不回我的信?”等等,不勝枚舉。
宋墨對秦遠的信,大多選擇無視,就算回信,字數加上标點符號也絕對不會超過三個字——“哦”、“嗯”、“呵”。
一天,宋墨得到消息,說是秦遠修煉功法,已有了白蓮四瓣修為,他腦子一蒙,等回神後立即開始收拾行李,要回滄瀾宗一看究竟——甚至都忘了跟無果和在這裏認識的一些好友告別。
宋墨花了三個月時間晝夜不息地趕回滄瀾宗。他走到滄瀾宗宗門前,只見黑木高門上挂着純銀的“滄瀾宗”三個大字。兩旁則以藍玉雕刻兩座鲲鵬像。黑色岩石為臺階。
如今的滄瀾宗已經和當時大不相同:雲霧缭繞中隐見蒼松修竹,耳畔是瀑布沖刷岩石、墜入深潭的聲音,一座座黑木藍瓦的仿古閣樓錯落在山谷中,氣氛寧靜幽美,确實有幾分仙山福地的味道。
宋墨沿着臺階走上。兩個看門人攔住他,他瞧着這兩張生面孔,淡淡地說:“我是滄瀾宗宗主。”
那兩人趕忙去通報,片刻不到,方小貴和方白都趕來:方小貴還是一身黃衣,身材更加臃腫了些,頭發白了許多,其他地方沒什麽變化;方白個子更高了,人卻還是很清瘦。異色的眼眸,戴着單眼眼鏡,一頭長發攔腰而束,顯得溫雅之極。
方小貴和方白一齊道:“屬下恭迎宗主回宗。”
宋墨點頭,問:“秦遠呢?”
一道泉水般沁人心脾的聲音響起:“師父找我?”
宋墨的目光投落到那說話的人身上:十三四歲的少年,挺拔秀欣的身姿,一身初雪白衣晃眼,銀簪绾發,氣質澄澈如水、溫暖似光。
秦遠見宋墨看向自己,臉頰微紅,心想:“師父看着我做甚?可是我這身打扮有哪兒不妥?”
宋墨道:“為師聽說已經達到白蓮四瓣修為。”
秦遠聞言,欣喜不已。他心想:“師父莫不是因此才特地趕回來看我?”他點頭,說:“是的,我三個月前就是白蓮四瓣修為了。”他說完,心跳的特別快,“師父會說什麽呢?會誇我麽?”
宋墨走到秦遠身邊,撚起秦遠的左手手腕,他運起法力探測秦遠的身體狀況,發現秦遠體內的法力有些怪異。他微微蹙眉,問道:“你修煉的是什麽功法?”
秦遠沒想到宋墨會問這個,他愣了片刻,底氣不足地回答道:“不知道……”
宋墨放下秦遠纖細的手腕,道:“那就不要再修煉了。”
秦遠并不像宋墨和其他修行界的修士一樣追求修為和力量,他踏入修行的第一個原因就是“想得到師父的重視”。于是聽宋墨這麽說,他顯得并不激動,只是說:“一開始師父并不知道我修煉了,對我近乎不聞不問。可是師父你一得到我有白蓮四瓣修為的消息,就立即趕回來看我……當然,對此我是很開心的。我不是不想聽師傅的話,只是……如果我不再修煉的話,師父就不會關注我、重視我了。”
宋墨聽完秦遠的話,他不得不承認,秦遠說的很對——如果秦遠沒有任何價值的話,他是不會分給秦遠半分關注的。于是,他開始深思:“我該拿這個徒弟怎麽辦?”思來想去,他有幾分後悔自己之前的種種輕率之舉。因為心中有責任、肩上有擔當,他終究是不願誤人子弟。
宋墨道:“你對自己修煉的功法毫無所知,如果要繼續修煉的話,只會是百害而無一利。”他話鋒一轉,“除非你願意自廢修為,重頭再來。這樣,為師也可以……”
在那寥寥幾句話中,秦遠感受到宋墨對他的重視,他心中止不住雀躍。于是,也不管宋墨說的是什麽,就回答說:“好!”
……
宋墨将《晨曦訣》交給方白,告訴方白“願力珠不夠,問我要”,表現的十分大方。然而方白只是象征性地問宋墨要了兩顆下品願力珠,就再沒來要過。宋墨以為方白腼腆、臉皮薄,便隔段時間就送些過去,卻不知方白雖時常一身簡素白衣,卻不是為了節儉,而是偏愛白衣的“溫柔幹淨”。
其實,方白才是滄瀾宗真正“富得流油”的那位。
……
聽說秦遠要自廢修為,蔔算子大吃一驚,怒從心起:“這厮!老夫他日必取其性命!”他怒火起的快,冷靜得也很快。冷靜下來,他意欲阻止秦遠犯傻,沒想到卻還是來晚了一步。
秦遠仰倒在在石臺的蒲團上,慘無人色。他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呼吸微弱,衣襟被鮮血染紅,仿佛眨眼間就會消散的雲煙。
秦遠睜不開眼睛,只能看到模糊間出現一道漆黑的身影。他喃喃道:“師父……是你嗎?”原本如泉水般純澈動聽的聲音已經嘶啞如裂棉。
雖然蔔算子知道秦遠喊的是宋墨,卻還是忍不住應了一聲。他剛想走過去替秦遠療傷,閉關室的石門就被人打開了。他心下一驚,立即揮袍掩住身形。
宋墨走了進來,望着奄奄一息的秦遠,道:“你做的很好。”他拿出儲物戒中的星華草,對着秦遠輕吹一口氣。
星華草枝葉搖曳,神曦流動,随着宋墨吹的那口氣慢慢滲透進秦遠體內。
秦遠迷糊中聽到宋墨的聲音,卻不知宋墨說了什麽。
蔔算子還是第一次見到宋墨本人。
饒是蔔算子這樣見多識廣之輩,在望到宋墨的那一刻也找不出任何恰當的形容詞,只覺得“驚為天人”。他心想:“怪不得阿遠對他師父如此執着,真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風華絕代之人!”
蔔算子望着宋墨許久,越看越覺得眼熟:“這家夥怎麽長的跟在當年在天帝麾下任職‘星辰官’的宋星有幾分像?”他心下一驚,“兩人都姓宋,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
據宋墨所知,秦遠修煉的功法也是出自“萬丈紅塵”,是一位高人前輩以“神念”受之的,沒有實體形态。
本來這種傳授本領的方式在其他修真、修煉、煉氣等等的小說中并不罕見,但宋墨在《啓天錄》裏卻是聞所未聞。因此,宋墨敢斷言秦遠修煉的功法只會好,絕不會差。
然而,再好的功法,如果不啃透了,那也是白塔。
宋墨問秦遠那功法的名字,秦遠卻說“傳授我功法的那位前輩并未言明”,于是宋墨叫秦遠給那部功法取個合适的名字。秦遠想了片刻,說“歷代修士修煉,皆以眉心九瓣蓮印為憑。既然如此,那我修煉的功法就叫《九蓮訣》好了!”
宋墨見秦遠放言狂妄,心中暗自搖頭,卻并未加以指責。
實際上《九蓮訣》本名為《天帝訣》,是一位修煉到傳說中“神魂”境界的修士所創。他覺得如今的天帝雖貴為天帝,主宰萬物生死榮辱,和某種力量相比,卻還是有所不如,于是他有感而發,創下《天帝訣》,意欲主宰“天道”、“地法”、“自然”,使修煉此訣之人真正成為“天地共主”!
《天帝訣》也曾選過幾任主人,但他們始終達不到最後一步。因為此訣并不是像其他修士那樣攫取願力、法力、靈力等等力量,而是以奪取“自然造化”、“生死輪回”、“時間命運”這些冥冥中最為強大的力量為修煉基礎……
……
宋墨除卻平時修煉《滄瀾訣》,練習《步驚微瀾》身法,《滄刀》刀法,就是研究秦遠的《九蓮訣》。因為見秦遠整天沒事幹,他便将開宗宗主謝無情所創的《潮海劍法》傳授給秦遠。
《潮海劍法》是滄瀾宗中所有劍法中招式最為繁複難學的,所以無人練習。宋墨正是瞅準這一點,才刻意将《潮海劍法》傳授給秦遠,讓秦遠有的忙活。
據滄瀾宗藏書閣記載,《潮海劍法》是一部無需法力,凡人就可以練習、使出的劍法。它威力不俗,據說練到一定境界,可使江海為之傾倒,天地為之亂序。只是,所謂的一定境界,一直沒有定論,也從未人做到過如此地步。
宋墨自然也不當它是一回事。
秦遠見宋墨肯傳授劍法,心想:“我在師父心裏果然有些位置了,不然師父何故傳我如此合身、厲害的劍法?”他心中一陣竊喜、甜蜜,為了讓宋墨更加重視他,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潮海劍法》練出成績來。
宋墨研究《九蓮訣》,發現這部功法詭谲無比,并不适合秦遠那樣心性純良散漫的人修煉。而且,他發現這部功法沒有像其他功法那樣有明确的屬性。沒有屬性,修煉時就難以抓住重點……這樣一來,修煉的時間就會延長,別人只需修煉五十年就可達到的境界,秦遠指不定要千年、百年才能達到。
宋墨突然想起秦遠在短短三年內達到白蓮四瓣修為的事,他深感奇怪,不由問起秦遠這些年是靠什麽來修煉的。秦遠腼腆地回答說“師父說過使用願力珠修煉,雖然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卻能增進修士修煉的速度,所以我……我就用了柳木筆上那顆上品願力珠……”
秦遠并不知道,他修煉是奪取東西不但是願力珠裏的願力,更是願力珠裏那些讓普通修士走火入魔的“七情六欲”!
宋墨聽了秦遠的說辭,說了句“原來如此”,就沒有繼續再問下去。不然,憑他對這個世界各種事物的了解和判斷,肯定能發現《九蓮訣》的本來面目。
……
這天,宋墨站在滄瀾居旁的潭水邊望魚。
在槐樹下練劍的秦遠發現宋墨在潭邊站了已經有一會兒功夫了,就停下動作,負劍走過去問:“師父,您怎麽了?”
宋墨眯起眼睛,望着那些在潭水中自由自在游動的魚兒們,答道:“為師想吃魚了。”
秦遠問:“師父喜歡吃魚?”
宋墨點頭,說:“是。”
宋墨心想:“秦遠廚藝好,人也聰穎,經我這番提點,應該知道怎麽做了。”果不其然,秦遠當晚就給宋墨煲了一鍋鮮美奶白的魚湯,大大滿足了宋墨的口腹之欲。
秦遠望着吃魚吐刺的宋墨,心滿意足,看上去好似比享受到口腹之欲的宋墨還要開心。他望着桌上那堆魚刺,贊揚道:“師父當真厲害,吃魚都不會被魚刺卡到!”
宋墨聽這話,還以為秦遠也想吃。他想起之前在西部時,接到秦遠寫來的信中就有一段是寫了吃魚被魚刺卡着喉嚨的事。于是,他剃盡魚肉中的魚刺,将剃好魚刺的魚肉夾到秦遠碗裏。
秦遠捧着碗,望着碗裏那塊細嫩的魚肉,心口發燙,喉頭哽咽。沉默半晌,他道:“師父,原來你還記得我……”
宋墨被秦遠那水汪汪的灼熱目光看的有幾分不自在。他打斷秦遠即将脫口而出的話:“食不言寝不語。像你這樣,連吃條魚也不能專心,還能專心做什麽事?”說罷,他将手中的筷子倒過來,不輕不重地敲了敲秦遠的腦袋。
秦遠捂着被宋墨用筷子敲過的地方,愣了許久。等回神,他發現碗裏的魚肉已經冷,而宋墨也已經離開。他吃下碗裏的魚肉,明明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訴說、要噴薄而出,可望着空蕩蕩的房間,他只是呢喃出“師父”二字——好像被那兩個字勾走了魂魄般。
……
宋墨研究了《九蓮訣》一段時間,試着開始修煉這部功法。然而當他打坐修煉的時候,卻發現有一股強大的阻力在阻礙着他。他心想:“一般來說,只要知道了功法的內容,修煉不是問題……除非所修功法有某種限制。”
限制……
宋墨心想:“難道只有秦遠可以修煉?或者是這部功法不能跟其他功法同修?”想到第二種可能,他心下權衡,還是舍不得放棄如今白蓮七瓣的修為,就放棄了。
然而有一次,宋墨修煉時,發現自己無法剝離願力珠裏那些七情六欲。他心下一驚,立即停止修煉,專于守住心神。
宋墨發現眼前一團模糊,仿佛有人在一張白紙上打翻了一堆斑斓顏料,再将水潑在紙上一般。五顏六色的顏料随着水一點點融化、混合,最終浸滿紙面,融化紙面,只剩下一團團膠着在一起的無狀顏色。
同時,宋墨還發現耳邊交織着各種各樣的聲音:心聲、語聲、怒罵聲、嬉笑聲、呢喃聲、哭泣聲、哀求聲、尖叫聲、嘆息聲、祈禱聲、喘息聲、自然更疊變換的聲音、星辰移位的聲音、命運齒輪不停運轉的聲音……種種聲音全部傳進他耳中,最後只剩下寂靜無聲。
所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正是如此。
宋墨感覺自己身處一種玄妙的狀态,仿佛與天地間的一切有了共鳴。他緩緩睜開雙眼,道:“原來如此。”或許是還沉浸在之前的狀态中,他的語氣顯得十分平靜無情,好像那句話不是由他說出來的,而是風從遠處傳來的輕語。
這次修煉,讓宋墨排除了之前假設的種種可能。
在确定《九蓮訣》修煉的不單是力量,更是心性的時候,宋墨心下存疑:“修煉這功法,就是明心見性的一個過程,秦遠能夠修煉到白蓮四瓣,心性按理說應該比同齡人成熟許多,怎麽看起來還是如此單純稚嫩?”
……
某天,宋墨問秦遠:“你想變強麽?”
秦遠想了想,回答說:“不想。”
宋墨沉吟片刻,問道:“為什麽?”
秦遠一臉認真道:“如果我變強了,就要出師了。如果出師了的話,我就不能待在師父身邊——所以我不想出師。”他垂下腦袋,“我想一輩子待在師父身邊,受師父教導、被師父保護。”他忐忑不安地問,“師父,我是不是很沒有上進心?”
宋墨哪裏想到自己一句“為什麽”,會得到秦遠這樣膩歪的回答。他見秦遠一幅等待決判的緊張模樣,忍不住懷疑:“秦遠這樣的人怎麽看都不像是魔君的外孫,難道他們姓氏相同只是湊巧?”可是溫文爾雅的董卿和仙風道骨的風京玉卻有一個跟他們完全大相徑庭的後代,說明秦遠可能也像風滿那樣——“基因突變”了。
而且不知為何,自從修煉了《九蓮訣》後,宋墨總有一種預感——我活不長。
宋墨道:“你的确沒有上進心。”這仿佛決判的話将秦遠那顆搖搖欲墜的心狠狠打入深淵,他的腦袋埋在胸口,像是一朵低到塵埃裏的花。
宋墨的感情沒有秦遠那麽細膩敏感,他察覺不出秦遠此刻的心情,只接着說道:“要知道修士修煉,就是與天掙命,你若沒有足夠的決心、努力和運氣,最終只能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
“那就死好了。”秦遠有氣無力地回答。
宋墨擰眉望着秦遠,“你再說一遍!”他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人這麽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秦遠一臉無所謂:“身死道消又怎樣?死了就死了,總好過不知所謂的活着。”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突然指着天問,“師父,你看這天存在了多久?”然而他并不指望得到宋墨的回答,在問過後繼續自顧自說,“它享有的生命,從古至今,是沒有人能比拟的!您說我們修煉是與天掙命?我卻不這樣認為。”說到這裏,他仿佛沒了力氣,垂下了手,“我們的生命不是天給的、我們的壽命也不是由天來決定的。修士修煉,不過是再與自己對抗罷了。”
宋墨沉默許久,道:“既然你這麽想,為師也不會強逼你修煉。從今往後,你大可以随着自己的性子,做自己想做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燃燒存稿,存稿燒完了,更新速度就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