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溫重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瞬就回過神來,看着底下含笑溫言道:“諸位好。”
底下同學們瞬間就爆了,場面堪比腦殘粉遇見愛豆,大殿裏應和聲不斷,就差拉個橫幅手裏揮舞着熒光棒了,少女們這般倒也罷了,好些少年都跟着起哄,沈晚照頗為費解。
她揚起下巴環視一周,用眼神表達對這幫顏狗的不屑,完全忘了自己曾經是外貌協會的資深會員。
溫重光瞧見她昂着頭的小模樣瞧得有些心癢,幹咳一聲,緩緩擡手止了底下的呼聲:“諸位都知道,我是來講時政的,但是再講課之前,我想問問你心中的時政是什麽?”
這個話題有那麽點敏感,衆人靜默下來,二世祖們雖然混,但政治敏感度還是在的,沒人肯當這個出頭鳥。
殷懷儉秀眉微蹙,瞧着溫重光一時,偏頭看向沈晚照:“首輔……不是你上回的朋友?”
沈晚照有那麽點死鴨子嘴硬的意思,不想承認自己識人不明,含糊地點了點頭:“恩。”
殷懷儉若有所思,還想再問,上面溫重光瞧見了,将視線準而又準地投過來,和聲道:“殷世子,你身為豫王世子,想必見識學問也不是尋常人能比的,你來答這個問題。”
他話雖溫和,卻沒給人拒絕的餘地,但殷懷儉出身豫王府,宗室中皇上和王爺的關系本就微妙,他要是一個不慎,答錯了被有心人傳出去,可能又是一場亂子。
事關家族,沈晚照也不由得擡眼,緊張地瞧着殷懷儉。
溫重光見她瞧着他的目光眨也不眨,心裏陰霾越發深重,卻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臉上含笑,用眼神不緊不慢地逼迫他。
出于男人之間微妙的感覺,殷懷儉本能地感覺到了這位首輔的敵意,答出來可能出錯,答不出來有失顏面,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臉上一派淡然:“回師長的話,時政所含甚廣,上到朝廷內外,下到水利民生,一個人可以體現時政,一件物也可以體現時政,學生不知道老師問的是哪方面的?”
這話回的倒是漂亮,大話說了一圈,卻沒有一句落到實處的,沈晚照不由得颔首。
不過溫重光的套兒豈是這麽容易就放人出去的,他笑問:“不如你就說說,朝堂中的時政。”
沈晚照暗自捏了一把汗,殷懷儉表情一斂,默了會兒才道:“學生從未入朝,因此不敢妄言。”
溫重光本來想再問,但見她眼睛直直地瞧着殷懷儉,頓時沒了心思,點頭示意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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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重光目光雖有意無意地落在她身上,但心思卻慢慢收斂了,開始認真講課,手裏雖沒有課本,但無論是古今中外的事兒他都信手拈來。
從魏朝一路講到海外,幾句話就為學生們勾勒出世界的藍本,萬國來朝的盛況,戈壁邊關的險要,時敵時友的多國關系,讓人心曳神搖,神思似乎都飄遠了。
沈晚照也被吸引進去,心裏不由得産生一種很複雜的感覺,原來這人都是只講給她一個人聽的,現在……
她皺了皺眉拉回思緒,他穿了身玉色繡山水暗紋的直綴,秀逸之中透着四分風流,四分雍容,還有兩分讓人不得不敬仰臣服的氣魄。
她恍惚中生出奇怪的感覺,好像才意識到這個人是魏朝首輔,最年輕的閣老,站在絕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上,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溫重光現在已經講到琉球的國情,見她一雙明眸直直地望過來,唇角牽起,一片風流繁盛便被牽連了出來,讓下面的學生們贊聲一片。
縱然殷懷儉對他很沒有好感,也不由得心生贊嘆,他瞧見表妹一直若有所思地看過去,眉心微屈,低聲問道:“怎麽了?”
沈晚照慢慢回過神,搖頭道:“沒什麽,就是覺得首輔講課比解師和其他師長講得好。”
殷懷儉的眼神由贊嘆變成了憋悶,淡淡道:“那是自然,不然他也沒法當首輔了。”
沈朝坐在後面戳了沈晚照一下,又朝殷懷儉努了努嘴,她才想到兩人昨天打的賭,忙問道:“表哥,你能進山河書院,你高興嗎?”
她這一問不要緊,把殷懷儉問的浮想聯翩,阿晚為什麽關心我開不開心?難道她也……他秀目熠熠生輝,白皙臉頰難得微微泛起紅暈:“能跟你……和表兄呆在一處,我很高興。”
為啥說完這話阿晚表妹的表情有點不對,好像有點失望?“
沈晚照郁悶地哦了聲,呵呵笑道:“你開心就好。”從荷包裏掏出銀子往沈朝手裏一拍,嘟囔道:“這個月娘才給我的月錢,便宜你了……”
殷懷儉:“……”
就是沈朝也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溫重光站在石階上自然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見着兩人說話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淡笑問道:“沈晚照同學,你來說一下去年倭國上貢的歲幣是多少?”
沈晚照正琢磨自己最近是遭了什麽災,怎麽屢屢破財,冷不丁被叫起來自然來不及反應,裝模作樣地思索,一邊低頭看着自己的親友團。
還是殷懷蘭比較給力,五根手指張開,對她輕輕搖晃,沈晚照恍然大悟:“是五百兩白銀。”
殷懷蘭:“……”她絕望地把頭埋在手臂裏。
領悟能力是個好東西,她哥和她表妹都需要來一份。
溫重光緩緩搖頭,只是委婉地提醒她說話別耽誤了聽課,也不忍心看她出醜,緩聲道:“去年倭國并沒有來朝參拜,因此并沒有歲幣進貢,琉球倒是貢了五百兩成色上好的白銀,你許是記混了?”
沈晚照自然知道他這是給自己臺階下,忙不疊點了點頭:“是學生的不是。”
溫重光颔首示意她坐下,本來幾個想看她笑話的人,也都無趣地撇了撇嘴。
沈晚照一坐下就低聲抱怨:“姐,你坑死我了!”
殷懷蘭又做了一個擺手的動作:“我都跟你擺手示意沒有了,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你是怎麽想到五百兩銀子的?!”
沈晚照:“……”
溫重光不動聲色地往這裏瞧了一眼,淺笑道:“沈同學答的很好,以後只要我來串講,她就是我的課長了。”
衆同學:“……”她答的哪裏好了哪裏好了!
沈晚照在一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裏站起來,并不領情,欠了欠身:“回老師的話,學生已經任了四書通講的課長了,想幫您跑前忙後也是有心無力。”
溫重光長長地哦了聲。
倒是過來聽課的謝師覺得沈晚照是個可造之材,浪費這個機會實屬可惜,他念及此處愛才之心大起,便起身道:“沈同學,能幫首輔照管學生是你的幸事,若是,再說書院裏也沒有規定一人不能任兩門課長,你就安心輔助首輔吧,莫要推辭了。“
沈晚照本來想說‘首輔是大家的,機會還是該讓給大家’,但看到謝師目光炯炯,忍住想打人的沖動,面無表情地應了個是。
謝師大為欣慰,日行一善,又辦了一樁好事啊。
首輔串講完還有一場次輔的講課,這個沈晚照就很期待了,坐在小杌子上認真細聽,聽完之後終于明白首輔和次輔為什麽政見不合了。
溫首輔的政治觀點是‘法’或者說是‘外儒內法’,而次輔的核心就是‘仁’和‘禮’。
就比如屬國上貢這件事,魏朝有些屬國還好說,有些便如潑皮無賴一般,拿一點亂七八糟的小玩意當貢禮,就能換回魏朝十分貴重的回禮,如絲綢绫羅,茶葉瓷器之類的,溫重光的看法是魏朝與屬國就是君上和臣子,家主和家仆,哪有仆人給主子送東西,主子還要還禮的道理?甚至還的禮比仆人送來的還貴重,若是要還禮也行,但是想法子把屬國的商政大權拿捏在手裏,這也不算虧本了。
次輔的觀念完全相反,她認為屬國既然來朝賀,那就說明是敬仰魏朝的禮數文化,所以咱們更應該優渥以對,以展示泱泱大國之風,不能在來朝賀的屬國面前失了大國的風度。
次輔的觀點在朝上算是主流,而溫重光的就是典型的利己主義了。
但要讓沈晚照說,她雖然對溫重光很反感,但還是十分同意他的政治理念,想的簡單點,自己家的東西,憑什麽讓外人白吃白拿?從這點講,溫重光的理念十分超前,能跳出時代局限遠觀,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難怪二十幾歲就能當了首輔。
等聽完兩場朝中重臣的講課,衆人出來的時候都意猶未盡,沈晚照一直若有所思,體味着溫重光給她帶來的震撼,要是兩人中間沒那檔子事兒,她估摸着現在也會很欣賞他。
還沒走出幾步,沈晚照就被輔師叫住了,他招手讓她近前:“沈同學,你先別回去,首輔有點事兒要交代你。”
沈晚照:“……”震撼沒了,只有震驚。
她裝作弱不禁風的樣子,低低地咳嗽幾聲:“學生身子不大舒服……”
輔師什麽樣的學生沒見過,這點小伎倆還瞞不過他:“你自己去跟首輔請假吧。”
沈晚照唇角一抽,殷懷儉低聲道:“我陪你去。”
她狐疑地瞧了一眼殷懷儉,搖了搖頭:“算了吧,這有什麽好陪的。”
她想了想便跟着輔師去了溫重光的小院,他院裏的石桌上擺了筆墨紙硯,人卻坐在一邊打着棋譜,換上了素白的常服,白衣飄飄若谪仙,不若高站臺階上耀眼,卻添了幾分渺渺的美态。
輔師把她帶到小院之後就退下了,沈晚照站在院子裏靜靜地看着他,覺得這人越發琢磨不透,仔細瞧了會兒才道:“首輔有何吩咐?”
他緩緩地落下最後一子,輕嘆道:“首輔聽着太生疏了,你不能像以前一樣叫我一聲尚昭嗎?”
沈晚照自動無視了後一句問題,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就不算熟的。”
她站在花樹下,穿着普通的天青色學服,腰間環佩輕撞,人美的靈動跳脫,只是眼神冷淡,錐子一般的紮心。
他無奈把棋譜撩開,柔聲道:“你不是想跟我學下棋嗎?我這就教給你。”
沈晚照蹙了蹙眉:“不用了,學生現在沒那個心思,您還是有什麽吩咐直接說了吧。”
人果然是不能做錯事兒的,做錯了一步,得用十倍百倍的代價來償還,真真正正地得不償失,但要是沒有這個謊話,他也不一定能結識她,左思右想都是跳死路。
他眉頭微擰,又緩緩展開,也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指着桌上的筆墨紙硯:“我有道題想給你們布置下去,你把題目抄幾遍貼在兩邊學舍,通知他們寫完交上來。”
這事兒不難,本來以為他要存心刁難人的沈晚照也松了口氣,坐下來提筆寫字,就見紙上一排極漂亮的字兒,上面赫然寫着‘甲不慎騙乙足一月,而後甲後悔不跌,向乙致歉,乙終不肯諒甲,何解?’
沈晚照:“……”
她心裏亂跳,驀然轉頭:“你……”
他一手撐着下巴,繡着蘭草紋的廣袖滑下一截,笑吟吟地看她:“阿晚,何解?”
沈晚照不知道該說啥:“呵呵呵,好題,好題啊!”
他垂眼道:“那就開始抄撰吧。”
她渾身不自在,筆都捏不穩當了,他不知道何時走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把‘解’字的最後一筆緩緩落下,輕聲道:“這個豎要長長的拉下來,微頓才好看。”
沈晚照沒留神被握了個正着,手腕一抖,筆就直直地掉下去:“你幹什麽?”
他狹長的眼睛眨了眨:“你那麽寫是錯的。”
她緊緊皺眉:“多謝首輔提點,學生知道了,要是沒有旁的事兒,學生先帶回去慢慢抄撰,這就告辭了。”
她嬌嫩的臉龐已經寫滿不悅,他心裏喟嘆一聲,緩聲道:“你想走自然由你,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沈晚照挑了挑眉,嘲弄道:“首輔這般高才之人,居然還有問題要問學生?”
他偏頭而笑,眉眼如春波,和聲問道:“你聽我講課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