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越櫻櫻躲在屏風後,将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死去的孩子,就是谷懷钰的兄長夢知,在四歲以前,谷公子的名字,叫做步夢暮。
夢暮四歲那年,一個仇人處心積慮地找上門來,以蠱毒之術屠殺步家滿門,只留下步氏兄弟兩人。
仇人名叫郭禦,心胸狹隘,曾在戰場上被步将軍滅門,多少年來都只為了報仇而活着,終于夙願達成,為何竟會留下兩個娃子的活口,據他所言,原是當年逃命之時,曾在夢知手中得到一個饅頭,他向來以恩怨分明自居,憑這個饅頭,可以留兩兄弟其中一人的性命。
夢知撫了撫弟弟的頭頂,瞬間下定決心,含笑叮囑:“你去找谷伯伯,他和父親素來交好,定會視你如己出。”
郭禦倒愣了一瞬:“你要這小娃兒活着,自己就得死,你可知道?”
夢知淡淡地望向他:“我不過是贖罪,當年不知你的身份,對你一念之仁,此刻悔之不及。”
郭禦眯着眼睛冷冷地瞅着他,一聲冷笑,提了他就走,抛下四歲的夢暮哭叫不休。
後來的他被谷尚書找到,收為義子,更名改姓,因那時年紀太小,将前塵往事盡都忘卻,漸成纨绔習氣,去年在越櫻櫻的透露中,方才隐約記起滅門深仇,遂找了谷尚書問明前因後果。
彼時他已認識了武功高絕的莫沉音,在莫公子的幫助下,谷懷钰千方百計找到已垂垂老矣的郭禦,當胸一劍先捅了個透明窟窿,對着瀕死的他诘問兄長的下落。
郭禦的眼中閃爍着惡毒的光芒,喘息着道:“當年我本想饒你哥哥一命,他卻讓我饒恕你,我雖然答應,但将他扔入無常洞,作為饒你的代價。呵呵,無常洞裏烈焰焚身,蠱毒侵體,縱然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的性命啦!”
谷懷钰含恨在他身上連砍數十劍,直到莫沉音奪過他手中的長劍,輕輕一聲嘆息:“他已死透了,何必再動怒?”
谷懷钰垂淚道:“許多事我雖隐隐約約的記不清了,但此刻想起來,我哥哥從小便是極善良溫柔的孩子,卻被他這麽殘酷地害死了,我……我怎能不恨?”
莫沉音的眼裏流瀉出六朝煙水似的寂寥:“原來你的哥哥,是個善良溫柔的人?”
谷懷钰咬牙抹了一把淚:“我哥哥從來如此,倘若能夠長大,一定也不會變。”
莫沉音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語聲清沉起來:“谷公子不忘故人,實在情深意重,但逝者已矣,你也不必太過傷懷。”拱手為禮,緩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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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了昔年滅門之仇,谷懷钰從此洗卻從前的纨绔習氣,性情端重得多了,越侍郎終于放心地将掌上明珠嫁給了他,兩人新婚燕爾,本來極圓滿,不料越櫻櫻卻被種下了世間罕有的奇毒。
我聽他夫妻兩個說完這段往事,想不到大家同為纨绔,谷公子比起本少爺來,可辛酸太多了,一時心有戚戚,頗感恻然,拍胸脯道:“老谷你放心,有什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好啦。”
景止亦道:“但有所命,在下一定竭力相助。”
谷懷钰一把握住他的雙手,熱淚盈眶:“景止,嘉魚,咱不愧相識一場,你倆真講義氣!”
本少爺眼睜睜地瞅着他的爪子恬不知恥地拉着景止,由不得不氣悶,遂不動聲色地接過他一雙爪子,笑眯眯道:“客氣,客氣。”
當夜我們就在梨香塢歇了,因木屋統共沒幾間,我同景止擠在一張床上,側過臉,将手臂枕在頭下,問他道:“你身上可還有不适?”
景止安安穩穩地蓋着被子,唇邊沁出一絲柔和的微笑:“戚前輩醫術通神,我早已好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想了想,向他笑道:“那夜也真是奇了,斯幽向我傾訴些有的沒的,湊巧被你撞上了。”
景止臉上“噌”的冒出一團可疑的紅暈,接口道:“對不住,我實在無意打擾你們,無心之失,嘉魚勿怪。”
我忙道:“哎喲,這怎麽叫無心之失呢?那夜斯幽同我說,他心上的人剛好是我,無關男女……”
本少爺的話還未說完,忽聽窗外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袅袅消散在夜風之中。
他奶奶的大蘿蔔,我怕景止誤會我對斯幽有意,這些日子反複斟酌了一番言語,此刻還未一吐,就被硬生生打斷,不禁心頭惱火。
景止已披衣起身,揚眉道:“聽聲音像是越姑娘,不知發生了何事,咱們瞧瞧去。”
我只得麻利地爬起來,扯過狐裘裹在他身上,拉了他循聲找去。
旁邊的小木屋裏,月光飄了進來,照得滿室明暗不定,谷公子手持長劍,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立着,劍尖上一滴滴兀自滴血,我見狀一驚不小,叫道:“老谷,越姑娘的病還有可治的機會,你先別急着殉情……”
看清了地下躺着的人,本少爺嘴裏的胡言亂語登時打住。
月光映照下,那樣慘白凄涼的一張臉,可不屬于谷公子心尖尖上的新婚夫人。
被捅的居然是和谷懷钰相交甚好的莫公子,捂着胸口悶聲喘息,嘴邊透出說不清含意的苦笑,血透月白紗袍,仿佛冰雪之中綻開了無數欺霜傲雪的紅梅。
越千金躺在床上,雙眼緊閉。
谷懷钰怔了一瞬,快步上前探了探她的呼吸,臉上頓時全無血色,長劍一抖,重新對着莫沉音,厲聲道:“你覺得櫻櫻反正活不長了,所以就殺了她?姓莫的,我枉自與你結交一場,你卻殺了我的愛妻,你……你好狠心……”
他氣怒傷痛之下,語聲一個勁兒地發抖,顫巍巍地說不清話來。
莫沉音點了胸前幾處穴道止血,緩過一口氣,低聲嘆道:“我并無傷害越姑娘的心思。”
谷懷钰厲聲打斷他的話頭:“你不想傷害櫻櫻?哼,我進來的時候,正看到你一掌擊在她的頭頂,你真氣如此磅礴,櫻櫻怎能活命?”
本少爺摸着腦袋一陣糊塗,搞不清眼前的狀況,但見谷懷钰滿臉驚怒交迸的神色,挺劍又上前欲刺,急忙手腕一勾,輕輕巧巧地将他手中長劍奪了過來,勸道:“老谷,你先冷靜一下。”
谷懷钰一愣,想是沒料到我武功忒高,一招便奪下他的武器,随即怒喝道:“嘉魚,你搗什麽亂?他殺了我的櫻櫻,我怎能顧及朋友情誼,不報仇雪恨?”
我摸着下巴不作聲。
你可知憑莫公子這兩手點穴止血的功夫,武功就在本少爺之上,還能不是你的對手,他能被你捅了一劍,想必只是他不願同你動手罷了。
斯幽不緊不慢地踱了進來,見狀也是一臉茫然,挑眉道:“難不成莫公子想給越姑娘一個痛快?只是這不大好罷。”
谷懷钰聞言更怒,不由分說地向莫沉音一掌拍下,忽聽床上少女嘤咛一聲,緩緩睜開眼來,迷茫地喚了一聲“谷郎”。
谷公子攜着十成力道的掌勢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僵了半日。
越櫻櫻慢慢坐了起來,扯着被角,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你們這是做什麽?啊喲,莫大哥怎麽受傷了?”
戚千藥破鑼般的聲音在門口适時響起,語氣裏惱怒之意幾欲噴薄而出:“像他這樣找死的人,全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老頭兒一陣風似的沖到莫沉音面前,滿臉怒火,罵罵咧咧地在他傷口處倒了一瓶藥粉,莫沉音眉頭微蹙,一咬牙不作聲。
戚千藥斜着眼睛瞥他一眼,冷笑道:“這‘紫煙粉’雖然有效,但灑在傷口處,痛得很吧?你小子不聽老夫的吩咐,讓你活生生痛死,也是活該!”
倒畢藥粉,老頭兒麻利地給他包紮好傷處,不住冷笑:“姓谷的,老子跟你說,你好生聽明白了,沉音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對不住你的事。
你家這病怏怏的丫頭,老夫沒法子治,沉音身懷上古異寶‘丹凰雪’,可以替她拔除寒毒,只不過這治病的法子有些古怪,須得讓她假死過去,‘丹凰雪’才能讓她複原,所謂鳳凰涅槃,不置之死地,焉能重生?不信你自己現在看看,這小丫頭體內可還有半分寒毒?”
我熱心腸地上前把了把越千金的脈搏,只覺她體內生機充盈,果然再無冰寒入骨的跡象,揚眉笑道:“恭喜越姑娘啦!”
戚千藥冷笑續道:“谷小子,你可知沉音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你不分青紅皂白,倘若方才刺死了他,你谷、越兩家上上下下幾百條命加起來,也抵不過他的性命!”
谷懷钰到現在才有些反應過來,絞着雙手,臉上漲得通紅:“我……我以為他存心擊殺櫻櫻,一時着急……”
戚千藥不耐煩地堵住他的話:“你以為,你以為!這姓越的小丫頭何德何能,配讓人種下周流無盡的寒毒?那下毒之人明顯是沖着沉音來的,他見你傷心,自然會拿‘丹凰雪’救人……”
莫公子忽的嘆道:“戚前輩,您老人家早些回去歇息。”
戚千藥一愣,氣勢洶洶地沖谷懷钰一揮小小的拳頭,邁着兩條小短腿,沒好氣站起便走。
本少爺扯動面皮,讪笑了一聲,告了退,拉着景止和斯幽出了門。
屋外一輪皓月懸于蒼穹,星子璀璨,密密麻麻寶石般鑲嵌在天上,星月光芒穿越過無窮歲月,灑落在我們的衣袍鬓發之間。
我沉吟了又沉吟,終于忍不住道:“這位莫公子,像是個癡情的角色,莫非他對老谷有那麽點意思?”
斯幽撲哧笑了出來,悠然道:“嘉魚,你如今心思頗敏銳,想象頗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