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戚千藥就着我手裏瞟了景止一眼:“他是你的相好?”
斯幽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本少爺難得老臉一紅:“前輩胡說什麽呢?”
戚千藥大模大樣地一吹胡子:“若不是你的相好,不過一場小風寒罷了,你這麽心肝兒似的抱着,生怕他摔了還是怎麽着?”說着招手叫來霜兒,不耐煩地吩咐道:“你去左手第二排取來‘向晚露’,喂這孩子兩口,保管妥了。”
霜兒抿嘴一笑,依言取來“向晚露”,小心翼翼地給景止灌了下去。
我見景止臉色漸複紅潤,急忙道謝:“多謝前輩,妙手回春,果然名不虛傳。”
戚千藥沖我一瞪眼:“老夫看病,診金是少不了的。”
本少爺聽得啼笑皆非,從懷裏摸出兩張五百兩的銀票,遞到他手裏,嘻嘻笑道:“還請前輩笑納。”
戚千藥見了銀票,綠豆眼刷的發亮,連帶着對我的神色都和藹了不少。看得本少爺心裏暗暗嘀咕,他奶奶的,是誰說錢能通神,說這話的得是一個多了不起的大聖人。
老頭兒的醫術倒真神奇,過了兩盞茶的功夫,景止悠悠醒來,清澈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迷茫之色,擡頭四望,低聲道:“這是何處?”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不再那麽冰涼,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安慰他道:“這是戚千藥前輩的住所,他治好了你的風寒,現在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景止怔了片刻,緩緩搖頭,從我雙臂間掙紮下來,溫然道:“拖累嘉魚,叫我好生過意不去。”
我豪爽地一拍胸膛:“咱倆誰跟誰,你莫要這麽客氣。”
戚千藥扯着長須嘿然一笑:“小子,你還敢嘴硬,老夫何曾胡說來?”
景止聞言,向我投來詫異迷惑的神色,我老臉通紅,伸手一摟斯幽的肩膀,咧開嘴嘻嘻直笑:“戚前輩莫誤會,他倆都是我的好兄弟。”
戚千藥“哦”了一聲,一臉了然:“唔,這少年也是你的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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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少爺的笑挂在臉上,若不是看在他救了景止的份上,真想給這老混蛋一個苦頭吃。
本少爺辭了戚千藥和霜兒,走出門來,迎面撞見一個淡绛衣袍的青年,瞧眉目有幾分相熟,我也不多理會,拉着景止、斯幽就走。
景止卻停下來,拱手道:“谷公子,你怎也來了這裏?”
那人也是臉現驚怔,急忙抱拳回禮,景止見我不識,三言兩語,略作解釋,我心頭光芒一閃,想了起來。
說起來,還是小時候的一個故人。
這人名叫谷懷钰,是吏部尚書之子,當初同在劉老爺子的書塾裏讀書,他頑劣不在本少爺之下,不到十歲,就鬧得尚書府日日雞飛狗跳,無人安寧。
吏部尚書本是武将出身,為人方正剛烈,不想獨子如此胡鬧,常常氣得倒仰,恨不能命人抓來,一頓打死。但谷夫人一生僅此一子,愛若性命,一旦谷少爺闖了禍,谷夫人必定全力相護,尚書老爺愛重夫人,面對劣子,也只得束手長嘆而已。
大家當初同列纨绔一場,長大重逢,未免有些香火情,此刻見他行色匆匆,滿臉都是憂色,本少爺心裏打鼓,負手笑道:“老谷,你這是有什麽心事?”
谷懷钰搖着頭一個勁兒嘆氣,拉着我們重新返回木屋,迫不及待地問道:“戚前輩,櫻櫻的寒毒可有法子?”
本少爺一見,來了興趣。谷公子從小頑劣跳脫,如今莫非轉了性,對一個病怏怏的小丫頭上起心來。
戚千藥兀自好整以暇地坐在桌上,翹着二郎腿哼歌,聞言瞪視着他,不耐煩道:“死不了!”
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這小丫頭被人種下寒毒,命在旦夕,若不是莫小子中途攔下,就變成死丫頭了,此刻老夫硬生生遏制住她體內寒毒的擴散,但這股陰寒之氣難以化去,縱然天天服用靈草奇藥,也終究壽命不永,除非……”說到這兒,驀地頓住。
谷懷钰脫口問道:“除非怎樣?”
戚千藥目露兇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不怎麽樣,老夫也不知道法子!”轉向霜兒,揚眉道:“笨丫頭,怎麽還不喂越丫頭喝藥?”
霜兒見他頤指氣使,心頭微微有氣,嘟嘴道:“我可不是您老人家的丫鬟,您就不能好好說話?您這麽兇巴巴地命令我,我可不聽。”
斯幽順口笑道:“正是,戚前輩,像霜兒這樣的佳人,怎能當作丫鬟使喚?”
戚千藥見她回嘴,斯幽又幫她說話,一吹胡子,本要發怒,眼珠一轉,流露狡黠之色,突然哈哈笑道:“霜兒,你不聽老夫的話,那也罷了,等你主人采藥回來,老夫要你好看。”
霜兒一頓足,端起藥罐,将藥汁傾入一個小木碗裏,用小勺攪了一會兒,走到床邊。
谷懷钰道:“霜兒姑娘,請讓我來。”霜兒聽他聲音懇切,将木碗遞了給他。
谷懷钰伸手接過,将藥汁慢慢喂入越櫻櫻口中,少女合着雙目,毫無意識地咽了下去。
谷懷钰替她整理了一下被角,輕輕擦拭掉她唇邊遺留的藥汁,低聲問道:“戚前輩,不知櫻櫻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戚千藥兩條小短腿搖來晃去,大咧咧道:“過一陣兒便能醒了,渾小子,催什麽催?”哼了一聲,悻悻地道:“要不是莫小子要邀你們來,老夫這清淨的梨香塢,怎會允許你這渾小子踏足?”
谷少爺在京城中也算響當當的一號纨绔,從小飛揚跋扈慣了,即便是長輩,看在他老爹的份上,也必定對他頗為和藹,此刻卻被這嬰兒大小的小老頭呼喝斥責,不禁有些尴尬。
本少爺一向是個體貼人,見狀不忍讓他難堪,拉了他笑道:“許久不見,來來來,老谷,咱們到外面聊聊。”
谷懷钰順勢下坡,同我們出來。
梨花樹下,我們四人團團圍坐,閑閑一番話下來,摸熟了谷公子這些年的遭際。
本少爺離家去天鏡山之前,谷公子還是個一等一的纨绔,直到他遇到躺在裏面的那個病丫頭。
越櫻櫻并不是個标準意義上的美人,确切地說,她或許并不能算是一個美人。
這位越家的千金是戶部侍郎之女,自幼養在深閨,從不出門。但谷、越兩家同為世家大族,雖然并不多麽親近,平時也免不了往來。
谷懷钰十五歲的時候,跟着父親去越府拜訪,在席的均是飽讀詩書之人,清談之時文绉绉的好不雅致,卻叫谷少爺聽得耳朵發麻,自知再多聽片刻這些老的談天,自己不免有吐血之虞,席間找個借口,忙不疊地溜了出來,大大松了口氣。
越府花木繁盛,亭臺樓閣布置得頗妙,谷公子的審美一向過得去,見狀背負了雙手,只管逛去,不知不覺來到越府的後院,正撞到一個鵝黃衣衫的少女在園中撫琴。
彼時正當初夏,園中奇花異草開得絢爛,幾十只蝴蝶翩跹起舞,風景配合得恰到好處。
那日告別的時候,谷家的小少爺一反常态地禮貌起來,不但向越侍郎恭恭敬敬地行禮作別,還口稱“越伯父,小侄對您仰慕已久,一直很期盼能常聆您的教誨,只是不得機會”,說畢長籲短嘆,遺憾之态令人戚戚。
谷、越兩位爹都吃驚不小,出于禮貌,越侍郎自然笑着邀他常來越府做客。
那一天過後,谷公子忽然對詩書大感興趣,常常捧了一兩本書,蹿至越府,以向飽學的越伯父請教學問為名,消磨了數年時光。
這位纨绔裏的元帥突然間大改性子,叫整個京城都為之刮目。
谷老爹是兒子知己,數日間便瞧出兒子對越家千金大有傾慕之心,夜裏和夫人一商量,都覺得越小姐的性子溫婉沉靜,自然管得住跳脫少年,如此一想,二老對兒子屢屢探望越府的行徑不但不阻攔,反而多加鼓勵。
不多時越侍郎亦已察覺,初時當父親的自然惱怒,若不是忌憚谷老爹的權勢,早就一頓大棍,将這小纨绔趕出越府。
但一年下來,越侍郎察覺到谷公子在女兒面前一改常态,舉止要多規矩有多規矩,不由得改了心思。
這一日越侍郎見谷公子又前來越府拜訪,喚了他到面前,正色問道:“賢侄明年便該行加冠之禮,不知你日後有何打算?”
谷公子不解道:“什麽打算?”
越侍郎循循善誘:“男兒在世,自當建功立業,有所成就才是。”
谷公子拍了拍胸脯,笑嘻嘻道:“越伯父不需費心,此事我爹自有主張。”
越侍郎身為朝官,養氣功夫了得,聞言面皮不變,徐徐道:“雖有父親庇護,但賢侄也當自己争氣,學一身真正的本事,将來入朝為相,而不是僅僅托賴于父輩餘蔭啊。”
谷公子在腦海裏搜尋良久,委實找不出什麽了不起的本事,只得老老實實地道:“越伯父,小侄天生就不是什麽當官的料啊……”
越侍郎放下手中的茶盞,深深地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