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次日大早上起來,本少爺頂着一左一右十分相稱的黑眼圈,長籲短嘆地踱到客堂裏,阿蒙早準備了一大桌子的早膳,兩位公子對面坐着正吃飯,臉上都淡淡的,像是自動忘了昨晚的那回事。
見我來了,斯幽扯了一把椅子放在身邊,向我招手道:“怎麽起得這麽遲?”
他奶奶的大蘿蔔,本少爺昨晚輾轉反側,是為了什麽緣故,你倒還有臉問!
我挂着一絲讪笑,在椅上坐下,端了一碗飯開始猛扒,阿蒙見我吃得勇猛,在旁笑道:“少爺,還有幾日才到南疆,您這就急着鍛煉身體,以備待敵了?”
我連扒三碗米飯,放下碗來一抹嘴,臉上一板:“出門在外,須得叫本少爺‘征南将軍’。”
阿蒙急忙連聲應是。
景止今天似乎有些心事,端着一碗草菇湯,喝了半日才喝小半碗,聽了我的話,終于忍不住微微一笑,沉郁的眉頭舒展開來:“嘉魚這個征南将軍,當得甚有氣勢。”
我給他添上了半碗湯,順口笑道:“皇上金口玉言封的,總得像回事兒。”又夾一塊蟹黃酥到斯幽的碗裏:“來來來,小王爺,嘗嘗這蟹黃酥,滋味着實不壞。”
斯幽一皺眉:“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本少爺被他目光裏的幽怨之意震得一哆嗦,賠笑道:“好好,洛公子,斯幽,成了吧?”
上了馬車,揚鞭啓程。
我本想找個機會同景止解釋一番,好歹我也是個響當當的英雄小哪吒,怎會和洛小王爺扯出些不明不白的情感糾纏?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只眼巴巴望見景止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一側,臉上神光離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看得本少爺心中生出了十幾只貓兒爪,十分難受。
斯幽坐在我正對面,冷冰冰地瞅着我,一雙眼亮得讓我見了就發慌,真他奶奶的尴尬,好比梁山伯聽了馬文才對他含情脈脈的表白,當場就能吓得暈過去。
摸着良心講,小王爺生得着實不壞,眉眼都像良工雕琢而成,俊美中帶幾絲峭拔憂郁之意,全天下的懷春少女,見了這麽個眉目中寫了無限故事的人物,豈有不陷進去的?
但我徐魚偏偏是個鐵骨铮铮的小英雄,愛不上這樣俊俏的男兒郎。
我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我和小王爺認識沒幾日,統共只順手救過他那麽兩三回,何以這麽個孤僻冷峭的角色,竟至于暗地裏瞧上了我,叫人實在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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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的馬車也怪,一路颠簸,颠得我全身骨頭發酸。
本少爺對着兩位一路泥塑也似沉默的公子,本就氣悶,趁勢鑽出馬車來,坐在老趙身旁:“我說老趙,你這趕車的技術比起前兩日可差遠了。”
老趙粗着嗓子道:“公子爺您不知道,今兒這馬忒怪,不聽我的話。”
我不耐煩地從他手裏搶過馬鞭,一聲唿哨,甩了個漂亮的鞭花兒,擊在馬臀上,那馬兒吃痛,十分乖覺地大踏步向前跑。
老趙欣慰地“喲”了一聲,感嘆道:“還是少爺您本事大,這畜生就聽您的話。”
本少爺聽了他的奉承,禁不住洋洋得意,索性坐在他身畔,兢兢業業地當了一日的馬夫,老趙懶懶地斜靠在馬車上,閑磕着瓜子兒。
到了黃昏時分,已趕了數百裏路程,據老趙說來,照這個速度再走上三日,妥妥地能到南疆。
我大感欣慰,摸出一張銀票賞了他,叮囑他給三個大胖孫子多帶些糖果回去吃,老趙咧開了嘴,一疊聲兒地道謝,笑得眼睛沒縫兒。
當夜在客棧用罷飯,本少爺獨坐在石桌上擦拭裂濤劍。
天上孤冷冷地懸着一彎月兒,我趁着月色,正見到景止負手從廊下走過,月光傾灑下來,照見他一身碧衫,清隽得令人自慚形穢。
世間有海中月,天上星,再添上一個景止,何等彼此輝映。
從來這樣仿佛立在畫中的景止,能同他相識,老天爺待本少爺,好歹不薄。
我愣了一回,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叫他。
昨晚叫他撞見洛小王爺摟了本少爺老腰的情景,此刻見到他,我不由自主地老臉發熱,生怕他當真以為我去了天鏡山幾年,竟硬生生從一個小纨绔變成了小斷袖。
這誤會忒大,大得我愧對老友。
不防他轉過頭來,攜了月色向我淡淡一笑:“嘉魚。”聲音清柔平緩,一如他平時語氣,瞧不出有什麽鄙夷輕蔑之處。
我忙棄了手中的裂濤劍,躍到他身前,賠笑讨好道:“景止,你有什麽話說?”
他背負着雙手,眼光飄向渺遠的蒼穹:“自你回來,還未同我說起這些年,在天鏡山上過得怎麽樣。”
本少爺捏着一把冷汗,一門心思只想他問及昨晚的情景,我好同他解釋什麽叫眼見不為實。
但見他竟然問到天鏡山上的經歷,我只得按捺住滿腔噴薄欲出的有冤無處訴,忙忙讓他坐下,将數年來跟着師父習武的事說了。
山中不知歲月,漫漫悠長無盡,師父教我的東西不少,師娘成日裏更是俏皮行為不斷,我不欲瞞着他,一件件事無巨細地說來,月上中天的時候,才堪堪說到十一歲那年,我被師父趕到側峰上被群虎圍攻的辛酸。
景止潔白纖細的手指輕敲着冰涼的石桌,聽得輕嘆了一口氣:“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忙道:“不苦,不苦,師父待我極好,就是要求嚴格了些,你瞧,我比起從前,是不是收起了許多纨绔氣息?”
他忍俊不禁,在萬千璀璨的月華裏斂眉微笑起來:“說的也是,從前的你啊……”
後半截的話陡然斷住,身後一陣腳步聲響,我回過頭去,正看見斯幽一只手摸着下巴,悠哉走了過來,挑眉笑道:“在說什麽?這般高興。”
景止站起身來,一拱手,神色溫文,一身自幼養成的蘊藉恰如他衣裳上蓊蓊郁郁的淺碧,直撲入我的眼簾來:“夜深露重,不敢再行打擾,就此告退。”
我眼睜睜瞅着他,不敢挽留,只得道:“你夜裏莫再踢被子,當心冷着。”
景止颔首不答,轉過回廊,向他的屋子遠遠去了。
我幹笑道:“小王……額,斯幽,夜深了,不如我送你早點回屋休息?”
斯幽慢吞吞地在石桌旁坐了下來,眼角眉梢,欲笑非笑:“嘉魚今日一直躲着我,緣故你我都清楚,但有句話,我不能不來同你說明白。”
我只得立在原地,繼續幹笑:“斯幽請說。”
他慢悠悠地整理了一回微皺的衣袖,見我等得抓耳撓腮,終于笑道:“昨夜同你說那番話,只是為了印證我心中的一個疑惑。嘉魚放心,洛某從來孤僻冷傲,不會因為別人的一點恩情就愛慕難舍。”
我剛松了口長氣,正想問他心中的疑惑是什麽,卻聽他不緊不慢地補充道:“至少到目前為止,嘉魚還尚未是我的心上人,倘若将來你是了,我一定通知你。”
我抖落了一身夾雜着冷汗的雞皮疙瘩,向他一抱拳,抓了桌上的裂濤劍,轉身便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