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因着景止幫了我這一回大忙,我特地回家挑了一些出色的珍寶準備送給他。
這日書塾裏放假,我在葉府的後園尋到他,手裏捧了一把寶石翡翠,說道:“景止,你瞧有沒喜歡的,我送與你。”
彼時景止正坐在一株花樹下讀書,聞言笑微微的,半邊臉容掩映在花影之中:“你何必同我這麽客氣。”
我不由分說,挑了一串成色最好的珍珠鏈子挂在他脖頸裏,笑道:“這是皇上賞的,你歡喜就好。”問他道:“你看的什麽書?”
他合起書卷來給我看,原來卻是《妙法蓮華經》。
我見了正經書就頭疼,眉頭不由自主地皺:“好端端的,你讀這種佛經作甚?”
他的語氣十分淡然:“家中祖母素來禮佛,叫我們小輩也讀些來積善。”頓了一頓,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之前我瞧你躲着先生讀一本書,不知道是什麽書,叫你瞧得那般喜歡。”
我一聽,頓時來了興致:“那是平生逍遙客寫的一本江湖傳奇,講的是從前的鑄劍谷谷主謝氏兄弟的故事,添油加醋十分好看,你若想要,我拿來與你看。”
景止手裏攥着那本佛經,忙點頭。
自識得他以來,我總見他克制矜持,難得有這樣喜色盈盈的時候,滿心讨他歡喜,遂抖擻精神,直奔回府取了書來。
他還在花樹下老實地等我,接了書只翻了兩頁,眼睛不由得直了,一頁頁地接着看了下去。
我笑吟吟地守在他身邊,見他看得認真,打心眼高興出來。
景止讀書,素來一目十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便翻完了,雙眼亮晶晶地發光,向我笑着說:“世上原來有這樣的好書!”
我不料他這麽青睐這等雜書,悄聲笑道:“這樣的書,我有好多呢,以後都帶來給你看。”
景止合起書來,沖我十分柔和地一笑,在他的笑影中,一片潔白的花瓣倏然飄落。
有他相助,我不怕任何功課考試,這樣又過了兩年,本少爺每日裏除了裝個樣子去上學,便是鬥雞走馬,倒也過得悠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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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有一日老爹請了靖國侯來家宴,侯爺不比我爹心大,性子素來極奸猾,兩三句言語閑閑地問下來,把本少爺那點學問的底細掏摸個幹淨,念着和我爹至交一場,臨走前,想是暗暗地提點了他一番。
景止五歲就熟讀《三字經》、《千字文》,據說倒背如流。說起來,本少爺也不比他差多少,這六個字個個都認得,等到十歲的時候,我還學會了寫。
那日老爹喚了我去書房考我,我不慌不忙地站在書桌前,右手握筆,呈虎爪之形,左手按紙,凝泰山之狀,穩穩當當地寫了這六個字出來。
別人寫字龍飛鳳舞是贊他好書法,本少爺不同,是真的龍飛鳳舞,用老爹的話來說,這符畫得甚好,拿去鎮宅倒是妙物,鐘馗都不敢來打上一擾。
老爹嘿然瞧着我,眼冒騰騰殺氣。
我挺爛漫地一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有偏心又護崽的老太太罩着,本少爺對老爹并沒有多少畏懼。
第二日,老爹就尋了輛馬車,親自帶我去了一座叫天鏡的山。
景止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在我身後叫道:“嘉魚!”
我忙忙地轉過來,向他趕近了幾步,怕他有什麽重要的話說,景止雖從小和我親近,但難得叫我一回名字,此刻喚我,不知有什麽話要吩咐。
他低頭不語,半晌道:“你這次去了,幾時回來?”
我想了想,笑眯眯地拉緊了他的手:“我爹要帶我出去逛一逛,想是幾月後就歸,回來時給你帶些新奇玩意兒。”
他點了點頭,遞過兩盒糕餅來,微笑道:“一盒玫瑰餡兒的,一盒桂花餡兒的,都是你素日愛的,你帶着路上吃。”
我心中感動,不愧同葉公子竹馬一場,他待我實在是好,還想再同他說幾句體己話,但老爹連聲催促我快走,我只得依依不舍地別了他。
一路上馬車颠簸流離,羁旅甚疲,本少爺從小就沒吃過苦,被馬車颠得挺不好受,問我爹道:“咱們這是要游歷祖國的壯麗河山?”
老爹瞅着我深沉而略帶不懷好意地搖頭:“不,是去找個能治你的人。”
老爹所言不虛。
上了山,山上有對夫妻住在簡陋的茅草屋裏。那是個清幽如畫的地方,春草青碧,野芳搖曳,屋外一條小溪潺潺東流,養了兩只仙鶴正起舞。
一個白衣人緩步而出,見了老爹微微一愣,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
明公正道地來評價,這人一張臉真是平平無奇,且一臉的血痕,我看在老爹和他故人一場的份上,勉強送他“清秀”二字。
來之前老爹便同我說了這人是誰。
老爹說話一向有板有眼,并不胡吹,據說這人當年乖乖不得了,美得連神仙見了都要慚愧,時至今日,江湖上提起他的名號來,還有一堆老中少女滿眼都在放射星星,恨不能立刻插翅飛去見一面。
但我沒趕上好時候,如今他的面容平淡得很,面上那一臉的若隐若現的疤痕,吓人得很,也不知是為了什麽緣故。
第一眼看了,本少爺還肚子裏暗地嘀咕,這人當不起全江湖老中少女閨夢中的良人,說句實話,休說比靖國侯,連比我老爹都差得遠,但待他走近,看清了他的那雙眼,本少爺認了栽。
平心而論,他生得着實沒什麽看頭,但一雙眼眸卻實在太過驚人,本少爺忍不住一聲嘆息,他奶奶的,世上竟有這樣的佳人。
老爹拱手說明來意,犬子頑劣,還請故人代為管教。
那人甚是好性子,一怔之後,便點頭答允,從此我喚他師父。
在天鏡山一住九年,我幼年的性子收起了七八分。
全天下,本少爺只怕我師父。
據說他昔年遭逢大變,從鬼門關裏撿了一條命回來,身子并未大好,前幾年一直在喝各種很苦的藥,說話一向緩慢而柔雅,總是微笑着從不發脾氣。
師父待我,溫和得緊。我在天鏡山待了這許久,他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但他吩咐下來的,我實在不敢不聽。
老爹說師父的武功窺了天道,天道這東西我和它不大熟,從來難得親近,只是天鏡山上的猛獸兇禽着實不少,個個都是狠角色,但見了我一向悚懼,大老遠地就繞道走,只因我沾染了師父的氣息,就對本少爺退避三舍,就連那兩頭仙鶴,因是師父的寵禽,也一向在天鏡山群獸中稱雄,指使老虎獅子如小厮。
本少爺深谙權衡之術,曉得我和師父的武力差距,在師父面前,我打疊起幼年的驕矜纨绔氣,一直很慫。
師娘倒是個頂呱呱的俏皮角色,眼睛又亮又靈活,滿京城都難尋的一個美人,素來愛笑,一笑時顧盼生輝,她容貌比誰看着都更無邪,卻一肚子的鬼主意,很對我的胃口。
她有一手好廚藝,每日裏變着花樣給我們做一桌子的菜。
我嘗遍了全京城的好館子,倒沒哪家的廚子能比得上她,第一日在那吃了飯,我就誠心誠意地将師娘誇贊一番,辭了老爹,下定決心賴着不走。
師父放下筷子,微微一笑:“那是你來得遲了,不曾趕上前幾年阿嫣初學做飯的好時候。”
哎喲你別說,師父這麽一笑,實在有風華,當年的江湖傳說還真不是虛的,險些兒把本少爺眼睛都看直了。
師娘笑吟吟地啐一口:“沈郎,我這些年好好學習,難道廚藝不是進步很快麽?”
師父笑着,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滿眼都流蕩着溫柔,叫我實在沒眼瞧。
有這位好廚藝的師娘,本少爺每天都過得樂滋滋。而有這位師父,我終于沒能持之以恒,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