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

第3章 第一篇（三）

朝暮皺了眉，卻讓人意外地伸手接過酒壇，豪爽地仰頭喝下。

當酒壇再回到青奕手上，青奕着實被愣一下。方才看到朝暮對她皺眉，她本是想打趣下這位元帥大人的，不想，元帥大人的表現讓她好意外，她意外的不是元帥大人喝酒時的豪邁，而是吃驚于元帥大人這喝酒的時間與地點，可轉念一想，這裏是魂塔，一切也就了然了。

搖一搖已空了的酒壇，在贊嘆一句“元帥大人好酒量！”的同時，青奕不免郁悶了：沒酒了！

青奕的郁悶，朝暮自是沒看在眼裏。酒是青奕自己遞給她的，喝一口與喝光，于她來說，并無多大區別，自然也就不值得把心思花在這上頭。

如今占據朝暮整個心思的只一事。朝暮深深的望一眼高聳而立的魂塔，沉重的問青奕：“你能讓他們在灰飛煙滅時減輕些痛苦嗎？”

朝暮心裏并不抱指望這些将士們的魂魄能得以輪回。趕屍人花上十年的時間，才研制出了這魂塔。在魂塔內，将士們的魂魄不會被永禁陵園，雖然最終結果是灰飛煙滅，但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朝暮只是不忍……她見過魂魄在灰飛煙滅那一刻的痛苦，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如今她只希望，她的将士們在走這最後一程的時候能走得不那麽痛苦。

青奕一雙眯眯眼睜開稍許，伸出手指，輕撫朝暮臉：“你是最痛苦的那個。”

朝暮沒躲開她手。青奕這話，朝暮也聽懂了。所以，她才默。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煞氣最重。她雖護了國，手上卻沾上太多人命。她死後……也會是一具活屍，不會有輪回。

“你真可憐！”話雖這般說，青奕眼中卻沒有一絲同情，一雙眯眯眼也恢複如初。

朝暮依是沉默，卻笑了。同情，這是她最不需要的。她的身份，讓她別無選擇，但她無悔。她一日是護國公主，她就一日不會脫下身上這身戰袍。

“公主殿下賠我半壇酒，我今夜贈殿下一禮。如何？”青奕揚一揚左手中的空酒壇，同時收回撫在朝暮臉頰上的右手。

朝暮問她：“酒名。”

青奕勾唇一笑，可投在酒壇上的目光卻晃過一絲陰暗。口中輕吐三個字：“屍人笑。”

見朝暮盯着她看，青奕勾下嘴角，又笑了一個。“公主殿下是覺得這酒名古怪？”

朝暮搖頭。問：“這酒名，可是你所取？”見青奕點了頭，她道：“你真可憐！”将青奕先前對她的那句評語，一字不差的連同語氣也一樣的還給了她。

青奕怔一下，而後勾唇笑了，弧度竟是比上一個還大些。“如此，青奕與公主殿下，也算是同病相憐。”握着酒壇的手一松，酒壇掉落碎了一地的聲音，仿佛是在認同她話般地做出了回應。

朝暮又一次搖了頭：“我們不一樣。”

這話，青奕不解，但沒問。

這話，朝暮知她沒聽明白，也不解釋。

晉陽公主靜立一旁看戲。沒有感情投入，不帶情緒觀看，自是沒了算計。但在青奕再次失陪，轉身離開時抛下一句耳熟的話——“我很忙！要去看看挖的坑，能否讓元帥的士兵們睡得舒服。”晉陽公主嘴角微抽，當下心中有決定：待明日拜托了那一事之後，她不希望再與青奕這人有所來往。

她有個敏銳的直覺：論某一本性，青奕少司比朝暮公主更危險！

亥時，趕屍人将将士活屍送到。

陵園的墓場上，開鑿了一排排墓坑。每排墓坑，長三十丈。坑底下，鋪一兩倍長的草席，多出的那倍，卷在首尾兩端。

離子時還有兩刻，活屍們按照趕屍人下的指令，整齊一致地躺進一排排墓坑裏。以三尺為一棺位，每一排墓坑，躺百具活屍。

而在一三尺高九尺寬的圓形祭臺，祭臺上有四名趕屍人，正往墓坑上方布下法陣。

有三人曾在軍營祭臺上出現過。而這陌生的第四人，裝束上也同三人一樣，腰間有一青葫蘆，背上一把青劍。此人，也是一名高級趕屍匠，等級九級。

等級在一至五級的趕屍匠，又稱初級趕屍匠，他們負責接待“趕屍”業務。

等級在六級至七級，乃中級趕屍匠。在裝束上，他們比初級趕屍匠多一把青劍。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對付屍變後的血僵屍與食僵屍。

等級在八級至十級，是高級趕屍匠。比中級趕屍匠多一青葫蘆。除了對付血僵屍與食僵屍，他們還可助輪回，送魂魄去陰間。而那青葫蘆，就是洗蕩魂魄煞氣的法器，也用它來裝魂魄。

法陣布下後，青奕才出現。此時，已将近子時。

祭臺上，還立有二人。她們并非趕屍人，乃朝暮與晉陽兩位公主。

青奕站到二人中間，斜一眼朝暮那身銀色盔甲：“元帥這身戰袍，在這祭臺上，可是大忌。”

朝暮道：“你不忌諱，不就可了。”

青奕輕勾下嘴角：“也是。”

忌諱這種束縛的沉重問題，就這樣被兩人三言兩語的輕松抛開。

晉陽公主眸光閃了下，反應也僅此而已。靜立一旁只想低調的她，不想，還是顯目。青奕看一眼晉陽公主，揚一揚手中拿的青葫蘆，對她道：“晉陽公主它日若有需要，我可免費提供服務。”

晉陽公主：“……”她還沒煞氣到不能輪回，她該謝謝承她這一吉言嗎？

“若有需要的那日，本公主希望施以這援手之人是舜華少司。”晉陽公主眸光望向遠方，輕輕訴道。

青奕面露興味的盯視她一眼，壞笑勸道：“晉陽公主還是別妄想的好！舜華少司她，收費太貴。”

被一再調侃的晉陽公主：“……”這一刻她猶豫了，她考慮着，明日将要拜托的那一事，是否該另選他人？

似乎是覺得将晉陽公主調侃夠了，又或是接到朝暮涼涼瞥過來的一眼，總之青奕收了性子，不再戲弄晉陽公主了。

正好，時辰也差不多了。

目光投向祭臺下面的墓場，青奕面色肅穆起來。

她口念一字“出！”青葫蘆飄向墓場上空，紅光一閃，兩腕處兩條紅線飛出，游龍般盤旋在排排墓坑上方，又一字“收！”絲絲紅線便仿若在吸食般，從每具活屍身上抽出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但從紅線越來越油亮，就算是在夜間，也能清楚地看到它有如鮮血在流動着的紅光，顯然，那東西已被它成功吸走了，紅光一直往紅線連接的葫蘆口那端流動着，當紅光暗下，那些被它吸走的東西已全部流進青葫蘆內。

——那些就是将士們的魂魄。

墓場上，一片肅穆。

魂魄收齊後，青奕收回紅線與青葫蘆。緊接着口念一字“葬！”每個墓坑裏，首尾兩端卷着的草席，仿若有了自己靈識般，自動往中間鋪開，蓋住了将士們的屍身。

墓場上空的法陣，也随之啓動了。

祭臺下，百名趕屍人亦行動起來，默念咒語，撒下黃土。

朝暮垂眸，伴随黃土撒下的，是眸底裏的沉痛之色。

晉陽公主望一眼朝暮，随至轉開視線，目光幽深的投望向那一片漆黑看不到邊的天際。

沉痛的默哀中，一只手由背後輕輕搭在朝暮肩膀上，同時一道聲音響起：“魂塔裏的魂魄也在裏面。”

朝暮轉頭望去，看到的是青奕輕勾嘴角沖她搖一搖青葫蘆的畫面。這一刻，心靈處的震動，讓朝暮深深地注視着青奕，仿若要将面前這人銘刻在心上。

當開口說話的時候，朝暮已斂去了內心裏波動的情緒，只餘淡淡的關問：“不會搖昏嗎？”

青奕收走搭在朝暮肩膀上的手，将青葫蘆往腰間一系。“不搖一搖，怎麽洗蕩煞氣？”說完，掩嘴打一個呵欠，“好困！趕緊跑完陰間，早些回來睡覺。”說罷，行動派地轉身便走。

“你臉色似乎不大好。”

晉陽公主清雅的聲音響在青奕身後。

青奕轉回有些蒼白的臉，拍拍腰間的青葫蘆，對晉陽公主大方感激道：“多謝晉陽公主關愛！來日，舜華少司不收，我定還是免費為你提供服務的。”

被大方感激的晉陽公主：“……”她收回方才多管閑事的話。

青奕走後，朝暮似笑非笑的瞥了晉陽公主一眼。“怎麽，還是決定用她？”

晉陽公主很有風儀的對朝暮露出一笑：“人就在這，再換多麻煩。”面上是這麽說，心裏的真實想法卻是：誰讓青奕少司是女的，符合本公主口味呢。

……雖然這位青奕少司，長相并不符合她口味。

青奕身形纖細腿修長，有一雙眯眯眼，是個讓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

可對看臉的晉陽公主來說，青奕那張臉，實在太過于平凡。

唯有若舜華少司那般的美人，才是她晉陽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