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坐在新房的床邊,大紅蓋頭蒙着,沉重的鳳冠壓着她的脖子已經一天了,她的丈夫還沒從前廳的喜宴上回來。
1918年,這一年,她18歲;這一年,她出嫁了。
清晨,連家迎親的隊伍就到城外去接她,穿過街道,她聽到外面唢吶的喧鬧聲,還有路上行人指指點點的聲音,他們都知道這是桑家在嫁女兒,連家在娶媳婦,也知道這是一場門不當戶對的婚事,若不是祖輩上的淵源,這桑君惠怎麽可能會嫁入連家,成為連家三少爺的正室。這些桑君惠都知道,可從始至終這些選擇都是由不得她,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她從來不想嫁入這種深宅大院。
白天行禮的時候,若不是喜娘在一旁扶着她,她估計要被紅絲帶另一頭的人用蠻力拉着摔倒在地。
鳳冠上的珠簾在她的擺動下發出清脆的聲音,桑君惠記起好像在“夫妻交拜”時鳳冠碰到了對面的人,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君惠不知道自己嫁了個什麽樣的人。但有關他的傳聞在善城的街道小巷已經流傳個邊,在她還是桑家茶葉廠的采茶女時就聽說他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少爺;聽說他還有一位紅顏知己,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善城;聽說他極力反對這門婚事,他說這門婚事是舊時代衍生下來的,在現在這個時代不該存在的産物;聽說善城人說連家三少爺是個怪胎,留個洋,把腦子給留壞了。
但是桑君惠還是從這些“聽說”中理了個大概,大概的給她這位從未謀面的丈夫畫了個大概的輪廓。她的丈夫應該是位民主激進分子,留過洋,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紅顏知己,他很反對這門婚事,她現在成為了拆散有情人的那根棒子,她的丈夫會極度的厭惡她。
婚房的大門打開,桑君惠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個人,她看不到這個人的臉,卻看得到他的一雙鞋,也聞得到他一身的酒味。
當紅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剎那,她丈夫直挺挺的站在她的面前。那是一副長得極好的皮囊,時下男子流行的短發,精致的五官,沾白的膚色在大紅的喜服襯托下,在燭火的襯托下帶着一點紅潤,真的是好看極了。桑君惠很明顯有那一剎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她看到的厭惡瞬間一下子轉變成為驚豔,但下一個瞬間就消失在漆黑的瞳孔中。
連青垚感慨,好一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人,兩彎柳葉眉,一雙飽滿含情,清澈無比的眼睛直勾勾的打量着他,像是在窺探他,晶瑩剔透的肌膚上映出兩抹羞紅,整體來講是一位清麗秀氣溫婉的俏佳人。聽說,桑家沒落寞之前也是和連家一樣的深宅大院,那麽她也算是一位自小從當作閨中女兒來教養的女子。
“喝交杯酒。”
青垚和君惠二人分別拿起酒杯,臂彎圈着臂彎,二人一飲而盡。
交杯酒、交杯酒,喝完交杯酒夫妻小兩口,一輩子也不分離。
可是她丈夫又豈會與她一輩子不分離。接下來的日子,她過得怎麽樣,她的丈夫不會在乎。
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二人坐在床邊,君惠低下頭,手中緊緊地拽着那塊剛喜娘塞給她的白手絹。青垚餘光看到那塊白手絹,猛地站起來說,“你今晚早點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我今晚在書房睡,你不用管我。”說着大步流星的踏出新房,獨留下君惠一人。
她坐在床邊,看着那扇緊閉的大門,無奈的笑了笑,這就是她的洞房花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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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惠摘下頭上厚重的鳳冠,理了理床榻,躺上去,呆呆地看着頭頂上大紅簾子。這樣的結果,她應該早就預料到,可為什麽心中還是有些苦澀。
昨天累了一天,連青垚睡得很熟,将将天明的時候,書房外傳來陣陣的敲門聲,敲門的人貌似很有耐性,卻也十分的小心,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讓連青垚聽到,并且持續的敲着。連青垚迷迷糊糊從床上翻身起來,打開門就看到桑君惠站在書房外,身後還有丫鬟們拿着幹淨的衣物和洗漱的用品。連青垚愣了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昨天已經成親了,仔細看來脫去昨夜的濃妝,現在她這淡妝脂粉的模樣顯得又是一種風味,她穿着淡黃色上襖上秀着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下裙的裙擺上繡着朵朵落梅,這種素雅的五四裝非常适合她。“你怎麽在這裏。”
桑君惠看着他那一身,他依舊穿着昨天那件喜服,只不過這件喜服經過他一個晚上的翻滾已經皺巴巴。“我是來給你換件衣物的,等下要去給公公婆婆奉茶,所以我給你拿了件衣服過來。”
是的,今天是她嫁過來的第一天,按照規矩她是要到廳堂給長輩們奉茶。連青垚打開書房門,讓桑君惠進來。這是一個充滿書香味的書房,淩亂的書桌上攤開各種各樣的書,還有一些文墨稿。
連青垚整理好後就與桑君惠一同出門,走到院中正碰上前來柳然居叫醒他們的呂媽媽。“三少爺,三少奶奶,醒的可真早啊!老奴正準備去找你們,你們就來了。三少奶奶昨晚一定累着了,怎麽不多睡會兒呢!。”
“我睡眠一向淺,每天我都會在這個點自然醒過來,這麽多年都習慣了。醒着反正沒事就趕早到廳堂去給長輩們奉茶。”
呂媽媽來到桑君惠的身邊,擠眉弄眼的在君惠的耳邊輕輕地說道,“三少奶奶,那塊白手絹可以給老奴了。”
桑君惠臉一紅,不好意思又不知道怎麽辦的低下頭,慢慢地從袖子裏抽出那塊白手絹。連青垚看在眼裏,剛剛呂媽的話他也聽見了,可他偏偏說了這樣的話,“呂媽,我們昨晚根本什麽都沒發生,你回去告訴爺爺他們,我們根本沒有圓房,我也不會跟她圓房。”說完大步流星的往廳堂的方向走。
桑君惠苦笑,他還真的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她将白手絹又收回了袖子裏,笑着對呂媽說,“我們走。”輕描淡顯的說了這三個字。
呂媽想着,這位少奶奶也真是,少爺都這樣不留情面了,她卻還笑着出來。
整個連府上下誰都知道,對這門婚約最不滿意的人是連青垚,最滿意的人是老太爺。桑家也就是桑君惠的家原本算得上是一戶大家,桑家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跟連家老太爺是拜把子的兄弟,兩家曾經訂下婚約,原本應該兒女聯姻,可惜兩家都生了個兒子,這樁婚事便傳到了孫子輩,桑家獨苗,孫子輩中只有桑君惠一女,而這女兒家卻是與連家三少爺也就是連青垚年紀相仿,于是在桑家還未落寞之前桑家老太爺便與連家老太爺定下了這門婚事。
可是後來桑家落寞,桑老太爺去世,舉家搬遷不知去向,連家兜兜轉轉盡然在自家的茶葉廠的采茶房中找到了當時還是采茶女的桑君惠。連家遵守承諾,原本桑家想退掉這門婚事,覺得高攀不起連家,可是連老太爺一向固執并且十分的看中承諾,更何況這是他與他那拜把子兄弟的定下的婚約,他是一定要完成。
于是,就有了今天桑君惠與連青垚兩人這樣的局面。
廳堂裏,連家老太爺獨自高座,左側依次坐着連父、連大少爺青平、連二少爺青涵,左側依次坐着連母、抱着三歲女嬰的大少奶奶賈氏、二少奶奶白氏及大少爺妾氏蘇氏。
桑君惠給連老太爺上茶,連老太爺看着她笑得嘴都合不上,這杯孫媳婦茶他喝得十分稱心如意,連連叫好。君惠給連老太爺上完茶便依次給連父、連母等人敬茶,因蘇氏為妾,桑君惠并未給她上茶,二人只是很友好的行了個禮。
連老太爺喝完茶便回房休息去了,連父及青平、青涵二人在茶葉廠還有事務便離去,而青垚他那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等連母說完就離開了。連母無奈的看着兒子這樣不情不願的模樣,搖了搖頭,看着站在身後的桑君惠,拉着她走向後院,賈氏、白氏及小妾蘇氏都紛紛回各自的居住地。連府很大,足足占了善城半條街,在這個府上只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會獨享一處居住地,連老太爺居住在翠綠閣,連父連母在韶華居,青平賈氏,小妾蘇氏及其女兒小平安在陶然居,青涵和白氏在雲然居,而她跟青垚在柳然居,哪兒有一顆很大的柳樹。
連母邊走邊說道,“君惠嫁給青垚實在委屈你了。”
桑君惠搖搖頭,“委屈是青垚。”
連母嘆了口氣,“作為一個孩子母親,說實在話,這話可能會傷到你,但是卻是我的心裏話。我希望我的孩子的婚姻能夠娶他想娶的,所愛的那個人,而不是家族強制的。青垚不愛你,更不願意娶你,但還是因為老太爺才娶你,當初我責怪過老爺為什麽不幫青垚争取,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情,讓青垚與他不想娶的人過一輩子這是一種不幸,青垚的不幸,還有你的不幸。老太爺一向疼愛青垚,寵愛青垚,青垚喜歡做什麽只要不作出出格的事情老太爺都不會過問,就連他不願意幫助青平打理茶葉廠,要搞什麽報社一樣由着他,可偏偏這件事,他執意如此,當我知道了其中的緣由後,雖然覺得一諾千金,但……”連母一向知書達理,寬厚待人,她并不像一般深宅大院裏的那些太太們一樣會刁難兒媳,所以,就因為連母的寬厚與開闊,才有了現在和桑君惠之間這樣的對話。
“但您從心裏還是反對這門婚事的。”桑君惠淡然的說道。
“是的”連母肯定的說道。她仔細觀察桑君惠此時此刻的表情,由始至終她都帶着淡然笑意的臉,連母忽覺得仿佛這一切在她的心裏、眼裏這一切都很淡然。問道:“你不在乎嗎?”
“我在乎又能怎麽樣,我的丈夫根本不愛我,如若我在乎了豈不是陷我于深淵之中嗎?成親時,我就已經告誡過我自己,只要不在乎,我就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你倒是個明白人。”
“娘,在連家,在柳然居,作為青垚的妻子我都會恪盡職守,做到一個妻子該做的本分,這您放心,我不會做出任何逾越本分的事。”
連母滿意的點點頭,握住她的手又緊緊了。“實在委屈你了。”
桑君惠依舊淡淡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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