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都看見了。”她曲起腿, 抱着膝, 團成了小小的一只。
君楚瑾心裏激動得很, 卻不敢吓到她, 只輕聲問她:“什麽?”
“您寫下的告示。”她小聲道。
在離開京城的路上, 車夫拿來了一張告示給她。
那告示上是以君楚瑾的口吻來寫的。
他說她不幹淨了, 他不想要她了,他要告訴天下人, 他再也不會喜歡她了。
這對于小姑娘來說,便是柔軟心底裏突然冒出來的一根刺。
是自內心刺探而出, 而非外侵的傷。
她最怕的事情, 應驗了。
所以後來, 即便被他救了回來,她的潛意識裏也不想留在他的身邊。
她覺得他一定會為了負責任而繼續照顧她。
可是小姑娘寧可永遠一個人,也不想變成這樣的負擔。
所以她就跟梅年錦走了,她想如果君楚瑾真的不喜歡她, 就可以借此擺脫她了。
君楚瑾再也忍耐不得, 伸手将小姑娘抱到了懷裏,将她緊緊地按在胸口。
“我沒有。”
他閉了閉眼,恨透了那時候的疏忽大意。
“鄭氏将你綁走, 她說要我寫下與你恩斷義絕的告示才肯告知我,我當時是寫了,可只是為了應付她, 轉頭我便把那張紙給撕了。”
至于小姑娘看到的那一張, 那該是鄭氏一早就僞造好的東西。
“那些……全部都是假的。”
他又忍不住親着她腦袋, 對她道:“你是我的心肝,我絕舍不得這樣待你。”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眼眶又有了濕意。
“我不幹淨了,您也還要我嗎?”
君楚瑾下巴蹭着她發頂,也唯有她在自己懷裏的時候,才能填補他心上缺少的那一塊。
“我最怕的是……你沒能等我回來,我要謝謝你,在發生那麽多的壞事之後,你還願意活着等我。”他緩了緩又說:“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和你一起死掉。”
梅幼舒不信道:“您騙人。”
君楚瑾道:“不騙你。”
“那些欺負你的壞人都已經死了,如果你死了,被他們欺負去了怎麽辦?”他閉上眼睛道,“地底下黑漆漆的,你一定也會很害怕。”
“您又說傻話。”小姑娘埋在他懷裏,聲音微弱得像是小貓兒一般,“您都有江山了。”
“可你不是只有我麽……”君楚瑾道:“我也是個癡情種子,為了心愛的人要死要活,又不丢人。”
他說這些話,竟然一點都不覺臊得慌,甚至很認真很認真。
他說得不是假話。
若是小姑娘沒了,他未必會做出自盡的事情來。
可他卻不會再能吃好睡好,他會把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耗去,耗在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務上,将他最後一點精氣都耗在瑣事上。
等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可以去見小姑娘了。
梅幼舒躺在他的懷裏睡了一夜,等天亮的時候,看見他還在身邊。
君楚瑾道:“你能不能跟我回去,我不能再将你留在外面了?”
哪怕他呆在地方再危險再不安全,他也不敢再将她放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了。
梅幼舒問道:“您要接我去宮裏嗎?”
君楚瑾點頭說:“做我的皇後可好?”
她聽了這話也不驚訝,只是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想做皇後。”
“為什麽?”他對她道:“微珀如今是襲國的王,他認了你做女兒,你做我的皇後,不會有人敢說話的。”
梅幼舒道:“那……那就等我給您生了孩子以後再說,行嗎?”
君楚瑾又豈會駁她的要求,只要她願意與他進宮,他怎樣都是好的。
一個月後,梅幼舒便以襲國公主的身份被封為了皇貴妃。
小姑娘出嫁之前看見了微珀,或者說是珠珀。
他摸着她的腦袋說:“我這一輩子為的就是報仇,往後也不知道有沒有子嗣了,就算有,想來我也看不見他長大了,能有你這樣的女兒,我也是歡喜的。”
在他的臉上橫亘着一刀刀疤,看起來有些恐怖。
梅幼舒卻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您為了回到襲國皇室,受了很多的苦嗎?”
微珀說:“我為了複仇而活,回去的每一步,我走得都極為痛快,包括我臉上這道刀疤。”
他想了想又對梅幼舒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中了毒箭?”
梅幼舒茫然地看着他。
“他是中了毒箭的,同時也知道了先帝的處境,也知道你身邊的侍衛全都杳無音信了,因而他選擇了最快也是最疼的方法去治療,他讓軍醫為他挖去了毒肉。”
梅幼舒的臉色一下子便有些慘白。
“傻姑娘,你記住了,你所看到的是恐懼與慌亂,而他所承擔的是你的無數倍,你雖參與在其中,可是你并不能縱觀全局,他卻要瞻前顧後,他一路走來,心裏少不得都是靠你來支撐的,可是你不信任他,那才會叫他大亂陣腳。”
梅幼舒怔愣着想,心中略有些恍然。
當日宮變,她所知道的,僅是皇後告訴她的,以及邵行墨想要讓她知道而感知痛苦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太子為什麽要死,邵行墨為什麽要做這些,也不知道君楚瑾在外面到底是如何脫險,又是如何取得勝利回來的。
她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大浪掀來時候被迫無助漂泊在海面上的一片葉子。
而後她看見他回來了,也并不能真的體會到他的辛苦,而是中了邵行墨的“奸計”,陷入了紅顏禍水的自卑之中。
“我不懂他,不能替他分憂,站在他身邊只會叫他一個人更辛苦。”梅幼舒淚目道。
“沒錯。”微珀道:“他應該選一個強悍的女子來幫他的。”
“可是那些能幹之人,不論是男是女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只有你是不能取代的。”
梅幼舒望着他,又聽他說:“就好像一個人生來只有一副心肝是一樣的道理。”
小姑娘面上略有些恍惚,心裏卻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觸。
她離開微珀身邊時,卻覺得微珀看着她的目光是有些複雜的,裏面好似也藏了很多她不知道的心事。
她回過頭去,看着前方的路,頓時又明白過來。
他看的不是她,是她要去的那個國家的方向。
他在那裏,尚且還有牽挂嗎?
這一場戰争致使兩國死傷無數,最終十分俗套地以和親的方式來加固和平之約,沒有任何人敢提出異議。
因為除了和平之位,他們誰也鬥不贏誰,卻都會讓兩國的百姓陷入戰争的災難當衆。
小姑娘入了朝,賜封號為舒。
這許是君楚瑾要留着她名字的用意,也許是希望她往後能真正過上舒心安坦的生活。
後宮無一人,唯獨一個舒貴妃。
這并非是史無前例的例子,卻是極為罕見的。
然而梅幼舒卻沒有感知到任何壓力,好似在她的上方有人為她硬生生撐開了一片晴天。
可是小姑娘心裏卻對此一清二楚。
“您能給我講一講發生的一切嗎?”她靠在君楚瑾懷裏,目光愈發沉靜。
她明白他在努力保護着她,不想叫她和他一起承擔任何不好的事情。
可她卻不能真的只顧着自己快活。
君楚瑾便握着她的手與她說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梅幼舒卻突然想到了什麽。
“我想為您立個功可好?”她頗是期待地看着他。
君楚瑾刮了刮她的臉,亦不拘着她。
做的好,他便誇誇她,做的不好,他也會去教她如何去做好。
總之,他再不會自作主張地去為她好了。
梅幼舒卻顯然真的想到了什麽。
她是個笨的,極難有聰明的時候。
可這并不妨礙她會歸納總結經驗出來。
“荊嬷嬷,舒貴妃來了……”
冷清的大殿外面,宮人匆匆進來同徐太後身邊的荊嬷嬷回禀。
荊嬷嬷皺了皺眉,說:“你沒有告訴她徐太後沉睡不醒嗎?”
宮人道:“都說了,可是那舒貴妃看着嬌嬌柔柔的,卻堅持得很。”
荊嬷嬷冷着臉道:“那就讓她進去吧。”
宮人這才快速出去将人領進屋來了。
“貴妃娘娘,裏頭病氣重,仔細着身子,不然聖上怪罪下來,咱們誰都擔待不起的。”宮人細聲說道。
梅幼舒的臉色頗是冷淡,絲毫沒有理會。
她鮮少有這樣的神色,卻并非是自持身份,而是在她心底一直壓着一件事情,叫她記挂了許久。
她走近屋去,便在屋裏聞到了那種異常濃而苦澀的藥味。
屋子裏悶且壓抑,那種氣味密集濃郁得讓人反感作嘔。
她走到床前,看到徐太後果真躺在床上雙目緊閉。
梅幼舒卻對着對方說道:“邵行墨全都說了,也說了您其實一直都在裝病。”
不等旁人露出驚愕的神情,床上的人便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向她。
“你說誰?”徐太後似乎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名字,“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梅幼舒本來只是詐她,結果見她真的忍不住醒了,便轉頭道:“您屋裏的藥味實在太重了,梨雲,你去将窗子打開。”
她吩咐身後的人,梨雲便二話不說走到窗前,将那封閉已久的窗子推開。
剎那間,外面新鮮的空氣立馬争先恐後地湧進屋來。
徐太後猛地咳嗽起來,指着她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曾經在邵行墨身上聞到一種香味,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這種香味我是在您這裏聞到過的。”梅幼舒低聲說,“聖上說,邵行墨沒有本事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王家的人說,您病倒前是交代他們一定要在宮裏占得先機,想必也是您交代他們,要與邵行墨聯手。”
“我只是想不明白,您為什麽要害先帝……”她口中的先帝正是上一任皇帝。
而如今,君家就只有君楚瑾一人了。
“我為什麽不能害他,他又不是我親生的!”徐太後冷笑道。
她沒想到,第一個找到自己這裏來的人竟然是個比螞蟻都強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是這樣麽……”小姑娘慢慢往後退去,眉頭逐漸颦起。
而其他宮人竟與她是一致的動作。
因為藥味散去之後,屋子裏反而被一種惡臭味取而代之。
荊嬷嬷臉色微變,随即上前對梅幼舒道:“還勞煩貴妃去外殿說話。”
梅幼舒讓梨雲帶其他人留下,自己則是與荊嬷嬷走到了外面去。
荊嬷嬷便二話不說跪在了她面前,道:“還望貴妃饒奴婢一條小命,太後她最初也不想将事情鬧得這麽大,只是瞧不慣前皇後,想要扶持惠妃而已,是邵行墨那個瘋子将事情鬧大的,太後收不了場了,便只能裝病昏死……”
她話還未說完,梨雲便面色慘白地從裏面跑出來,對梅幼舒道:“娘娘,找到了。”
“王進意的屍體就藏在太後的床底下。”
她話音落,在場的所有人臉色都驟然一變。
梅幼舒覺得有些反胃,卻又強行忍下,對荊嬷嬷道:“你繼續說罷。”
荊嬷嬷苦着臉,道:“在邵行墨小的時候,太後便……便對他動手動腳的……”
那是一次偶然的機會,孝國公夫人帶着兩個兒子進宮來,也不知怎地,四十多歲的徐太後便瞧見了邵行墨,将他帶回了殿中,哄着他竟将他騙去了榻上,剝去他的衣衫亵玩。
後來孝國公夫人知道了這事情之後,不僅沒有替這個庶子讨回公道,反而在後來的日子裏,屢次進宮,都只帶着庶子去給太後請安,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再後來,邵行墨長大了,便逐漸學會了利用徐太後的勢力。
徐太後因有不少把柄在他手中,便滿足他所 有的要求,替他科舉作弊,替換了梅年錦的名次,又給他不少的權力。
他後來便愈發猖狂,毒殺自己大哥,搶奪爵位,将孝國公夫人施刑,又慫恿太後将二皇子作為傀儡來養,甚至還派了人與襲國暗中勾結,想要毀掉皇室。
當初太子與王進意是一起被毒死的。
只是他将王進意的屍體藏了起來,讓王家的人不得不铤而走險去守着先帝。
而王進意的屍體,則被他放在了徐太後的床底下。
一旦徐太後想要将屍體處置,便會立刻暴露在衆人眼皮之下。
徐太後騎虎難下,只能裝病不理,以藥味遮蓋日益加重的屍臭。
“您說,這是不是都怪徐太後……”
晚上,小姑娘與君楚瑾說這些,覺得這裏面有些事情都太過污濁。
“我也不曾想,她是這樣的人。”他一時竟無法做出評價。
邵行墨是被逼瘋的嗎?
就像另一個梅幼舒一樣。
都是懵懂時遭遇到了陰影,後者始終是草食動物,而前者卻試圖報複所有人。
當初梅年錦曾告訴過梅幼舒,邵行墨特意在五年後迎娶薛平瑤的時候将一切告訴他,讓他再度遭遇到打擊。
後來梅幼舒在宮裏,也同樣被他一席紅顏禍水的論調說得心灰意冷。
好似他便喜歡将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甚至不難猜出他的目的久是為了讓別人露出痛苦絕望的表情。
是以他會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竟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梅幼舒只看見冰山一角,便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君楚瑾見狀便替她揉腦袋。
“別想那麽多了,往後我絕不會叫這種事情發生。”
梅幼舒點了點頭,便在他的揉捏下睡了過去。
事情可以一日一日地來解決,久而久之,人也逐漸都往着更成熟的方向成長。
等這場大案結了的時候,也足足拖延了大半年,才将所有人都清算完畢。
次年,小姑娘終于誕下了屬于君楚瑾的第一個長子。
孩子一落地,君楚瑾扒着他的腿看了一頓,便直接宣布封他為太子。
再過兩年,小姑娘又生下來個女兒,君楚瑾又翻了翻自己的以往記下來的女孩名字,從中挑選了一個最好聽的給了女兒。
後來兒子長大之後,竟然和母親是一樣軟綿溫柔的性格。
而女兒則是更像他這個父親,雖然脾氣沖了一點,但卻十分疼愛她的母親。
梅幼舒被封了皇後,後宮再無其他妃嫔,朝上有過一段閑言閑語,但君楚瑾卻都處置的很好,半點風聲都沒有漏到後宮裏去。
後來皇後百年之後,君楚瑾則一直不許人發喪行事。
公主為了此事又哭又鬧,揚言要與他斷絕父女關系,也不見他有半分動容。
沒幾日,君楚瑾終于也察覺自己大限将至,他才慢慢脫去了沉重的冕服,躺在了皇後的屍體邊,用力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等到所有人發現聖上薨逝之後,舉國哀恸。
“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母後?”
公主伏在棺木邊,哭得不能自已。
太子則是安撫她道:“想來是母後一向怕黑,所以父皇才堅持要與她一道入棺。”
棺材裏的人兩只手緊握在一處,竟半點也不吓人。
君楚瑾年輕的時候便對皇後說過,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就再也不會弄丢她了。
便是到了地下黃泉,他也會一直護着她,叫她圓滿地完成這一世輪回。
“你說什麽?”公主聽了之後反而更是哭得停不下來了。
太子覺得父母已經足夠圓滿,則是勾起了唇對妹妹柔聲道:“那都是他們年輕時候的事情了,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總之父皇很愛母後,比他們對母後的愛,還要多上許多。
(終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