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日忽然又下起大雨。
屋檐上積下的塵土被沖刷下來, 天色陰沉沉的。
馬車抵達到了宮門前。
有人張了油紙傘迎上前來。
“轟隆——”
衆人擡頭, 便瞧見天邊一道閃電撕開了一道縫隙竄出, 又沒入了陰沉的雲層後。
君楚瑾下了馬車, 入了宮門去。
雨勢太大,即便有傘, 一行人的衣擺靴面還是濕透了。
君楚瑾進了大殿,先換了衣服,這才去見了聖上。
“連王家姑娘都不肯嫁你了, 你還想娶妻嗎?”聖上問他。
君楚瑾道:“我暫時還無娶妻的想法。”
聖上“嗯”了一聲, 随即叫他過去,對他道:“你現在有這個想法也都來不及了。”
他将手中一封拆開過的信封遞到了君楚瑾手中。
君楚瑾看過後, 神色漸漸凝重起。
“當年皇叔在戰場上先後取了襲國義王和其子珠琅的首級, 震懾住襲兵, 這才換來襲國投誠。
卻不想,今日襲國姜王遭我朝人暗算,便翻臉無情,令襲兵将邊地蜚鎮血洗, 當地鎮邊将軍的頭顱被襲兵高高挂起,朕今日一早才收到了這封告急信件。”
“你該明白,襲國修整蟄伏多年, 如今恢複元氣不過是想尋釁毀約, 可是朕覺得有些地方實在古怪, 只疑心蜚鎮出了暗鬼。”聖上說道。
“明日朕會在朝上與朝臣再議此事, 屆時……”他說着便頓住。
君楚瑾了然, 向聖上表明了忠心,道:“微臣自當肝腦塗地。”
聖上面沉如水,擡手将他扶起。
“朕疼你,可惜世道不寧,只能辜負皇叔當年的回護之恩了。”
當日君楚瑾很晚才回王府,他洗得幹淨了才上了榻,小姑娘鑽到他懷裏去,伸手摸了摸他眉心。
“您怎麽了,是有煩心事了嗎?”梅幼舒問他。
君楚瑾将她的小手抓到唇邊親了親,把白日裏的事情簡化了對她講了一遍。
小姑娘愣住了。
“您父親是個很厲害的人,他當年擊敗了襲國,還斬了兩任君王的首級,您也會平安歸來的,對嗎?”梅幼舒問道。
“嗯,我與你講一講微珀的事情好嗎?”
他說:“當年我父親斬下的第一個首級的主人,正是襲國的義王,後來義王的兒子珠琅為了穩住朝局,急急上位,替父出征,結果同樣死在了我父的刀下。”
梅幼舒只認真仔細的聽,半點都不敢打岔。
“兩任君王戰死,襲國卻還有皇族可繼位,那人就是珠珀,也就是咱們府上的微珀。”
梅幼舒愕然瞪大了眼,“他是義王的後人?”
父死子繼,子死孫繼,這是正常人的第一反應。
君楚瑾道:“不是,襲國王室太過混亂,義王的皇位是從他皇兄那裏搶奪來的,他皇兄留下了兩個皇子,長子因為不服管教,常年被軟禁,而次子認賊作父,便一直跟着義王行事。
後來義王和他兒子珠琅都死了,襲國的皇位自然又落到了長子的頭上。
可是次子是鑽營慣了,為了讓自己理所當然地成為襲國的王,便設計珠琅的妻子與長子同床,而後第二日人們便發現珠琅的妻子被剖開了肚子,裏面的孩子被人活生生取出來。
長子被栽贓做出如此慘無人道的事情,又被次子下毒,便開始逃離襲國皇室。”
然而次子珠姜早就将自己耳目布遍襲國,長子珠珀便在心腹之臣的幫助下逃到了敵國,潛伏進了替他殺了仇人的珩王府邸。
“我那年才十二歲,心裏只想着怎麽玩,他偏一本正經地要和我商讨大事,又承諾事成之後要分我三座城池,我就生了壞心,叫他扮成嬷嬷我就幫他,他氣地轉頭就走,還罵我沒有我父的半分雄風,結果話都沒說完就暈倒了。”
“他就是微珀嬷嬷?”梅幼舒從來都沒有聽過這樣曲折的事情,比說書的還要厲害。
“嗯。”君楚瑾道:“他後來毒發,不想留也得留了,然後就留了好多年,中途他也回過襲國,他弟弟知道他還活着,一直都派人在找他。”
只是任憑對方想破了頭,也絕想不到,這個大哥能跑到珩王府去,更想不到對方會扮成婦人。
“那這一次去……”梅幼舒隐隐覺得他們都會很危險。
“我要去兌現承諾了,他要回襲國去,我們裏應外合,不會出問題的。”他對她道。
“珠姜害他哥哥,也害別人,他在襲國的王位并不牢固,他如今要死了,還想挑起兩國戰事,裏面定然還有內情,只是我一時也查不出,所以我要将你送到皇後身邊,以求你周全。”
梅幼舒緩緩點了點頭,心裏亦是明白他為什麽要告訴她這些。
他怕她擔心,所以他把他的成算全都告訴她了。
而她也會乖乖的,不對任何人說,會等他回來。
君楚瑾則是閉上眼,心中開始反複思考這件事情。
其中不明之處,始終如鲠在喉。
為什麽珠姜在這個時候要尋釁起事?
而微珀回襲國的方式也不得不随之變動,實則是更加危險。
月底,君楚瑾離開了京城。
梅幼舒入宮在皇後身邊伺候,卻能感覺到宮廷內那種異于尋常的氣氛。
起初從邊地送來的信件十分頻繁,且都是捷報。
可後來信件卻越發少了,梅幼舒問了之後才知道,後來的信都是加密的內容,直接呈去了聖上那裏。
“也不知怎地,我近來總覺得心口絞痛。”皇後說道。
“不若請太醫來給您瞧一瞧?”梅幼舒說道。
皇後笑說:“你一提太醫,它就不痛了,也并不是什麽大事。”
“不若我去替您求個平安符吧?”梅幼舒遲疑道。
皇後掃了她一眼,道:“是替我嗎,只怕你想去替珩王求個平安才是真的。”
梅幼舒便有些羞澀地挪開了眼,手指攪動着手裏的絲絹。
皇後道:“去吧,多求幾個,也能安一安我的心了。”
于是這日一早,梅幼舒便早起登山拜佛,又在心裏求願佛祖保佑君楚瑾平安歸來。
“三妹妹。”
梅幼舒正要拜下,卻聽得有人叫她,她擡頭看去,卻瞧見了挺着大肚的梅幼盈。
“三妹妹,我如今想見你一面,實在是不容易。”梅幼盈扯了扯唇角,笑得實在牽強。
從珩王府到皇宮,她想見梅幼舒,遞貼求人,疏通關系,結果卻得來一句“無可奉告”。
這個三妹妹,竟比國公府世子夫人都要難見到。
“三妹妹,我聽聞上回是你幫了大哥讓他在王爺身邊去歷練了一陣,他才想通肯回家去了,你如今真是不同以往了。”梅幼盈笑說。
梅幼舒道:“大哥哥是自己想明白了才回家去的,與我沒什麽關系。”
“你就不必謙虛了。”梅幼盈摸着肚子,想了想道:“我有個事情想請妹妹幫忙……”
她将嚴子然的事情說了,梅幼舒卻仍是沉默地看着她。
“我聽聞妹妹如今與鎮國将軍夫人亦是有些交情,你能不能替我向她求個情,與她家将軍說個清楚……”
“我如今在宮中伺候皇後,怕是離不開了……”梅幼舒遲疑道,話中卻是拒絕的意思。
梅幼盈蹙眉道:“妹妹當真一點姐妹情分也不顧了嗎?”
梅幼舒道:“梅家大人與夫人都已經不肯認我,已經決意不要我這個女兒了,我自然也與你不再是姐妹,你該問問四妹妹有沒有什麽好主意幫你。”
她想即便當初有姐妹名分在時,她們亦無人拿她當妹妹看待。
就像珩王殿下說的,她是他辛辛苦苦養護出來的心肝肉,她卻再不能将自己放到塵埃至低之處叫旁人拿捏了去,也叫他心裏難受。
“我求你……”梅幼盈驀地跪在她腳旁,吓她一跳。
“妹妹,你就幫幫姐姐吧,岚兒說,只有你有辦法,看在我肚子裏的孩子,他不能沒有爹,你就幫幫我吧。”
梅幼舒驚愕地望着她,有些手足無措。
“你快些起來說話……”
她忙去扶對方,結果忽然一個麻袋落下,将她套走。
小姑娘心中駭然無比,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人丢進了暗室當中。
她吓壞了,趁人離開忙鑽出來,正要呼叫,就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巴。
“噓——”
那人身量顯然比她高,力氣也比她足,是個男人。
“你戴着這簪子可真好看。”
那人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梅幼舒只感覺到發上被人緩緩簪入一物。
“你這樣善良,有沒有想過你救的是個什麽人呢?”
梅幼舒聽到這句話,終于意識到身後的人是誰了。
那日她從珩王府逃走,躲進破廟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雙灰眸。
那是月光落在他眼中的亮光,叫她戰戰兢兢地發現了他。
“我被後母追殺,淪落至此,我雙眼暫時不能視物,不敢亂跑,也找不到東西吃,你可否救救我?”
她又驚又怕,替他處理幹淨了傷口,又喂了他食物,見他衣衫狼狽,便留了根玉簪給他。
後來她怕君楚瑾追來,便跑出了破廟。
再後來,救他的人等她走後才進來将他帶走。
他們只有那樣短暫的交錯,短到梅幼舒根本就沒有放在心裏,根本就不記得他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