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君楚瑾進了屋, 卻見小姑娘坐在榻邊看着他,顯然是被方才的動靜給驚醒的。
“我都不曾見過那婆子……”小姑娘略有些慚愧道。
“你要見她做什麽,不過是個下作人。”君楚瑾坐到她身邊, 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 攬着她也不嫌熱。
小姑娘則靠着他肩膀, 道:“那您是怎麽知道她送的衣服是府裏為女客準備的衣服?”
君楚瑾對她道:“我自不會知道這些事情,可你的衣服與首飾一向都是我挑選的, 那衣服面料中等,成色卻已經很舊, 顯然是放了很久, 府上又沒有其他女眷,自然只可能是為女客準備的。”
小姑娘恍然地點了點頭, 說:“我往後必然也會向宋嬷嬷多多學習, 好替您分憂。”
君楚瑾摸了摸她腦袋, 道:“哪裏有那麽多的憂要你來替我分, 在你來我王府之前,我的後院也不曾亂過, 你莫要胡思亂想。”
被一眼看穿想法的小姑娘則是羞赧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又把今日白天發生的事情與他細細說了一遍。
“宋嬷嬷同我說過, 真正的老師傅不是靠靈光一閃的機智來解決問題的,靠的是積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經驗,您說呢?”
君楚瑾道:“她說的不錯, 你不過是歷事太少, 多吃一些虧也算不得壞事。”
小姑娘如願地聽到他誇自己, 便露出抹淺笑來:“那我往後便跟着宋嬷嬷慢慢學行嗎?”
一開始也許她也不知道怎麽做才好,但等她有了很多經驗之後,她就慢慢會懂的。
君楚瑾望着她,心底容納着小姑娘的地方便愈發柔軟起來。
小姑娘能為了他願意去理會這些事情,他亦是很高興。
這些對于他而言是可有可無的,可他心裏同樣也清楚,想要叫她敞開心懷,就該讓她多遇些事情,多與不同的人相處,那樣,她便會真正融入在這個大家庭之中。
而不是永無止境地沉浸在那個被排斥的世界裏。
他想到那時候他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是以他總誤會她是別有意圖的。
如今看來,她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小可憐。
好在他一直都在。
她現在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就充當她的勇氣和底氣。
等她慢慢長大,慢慢脫離那些陰霾,那時候她也許不會再如當下這樣依賴他,但她心裏會輕快明亮很多。
他雖不舍眼前這個黏糊糊什麽都聽信自己的小姑娘,但也想叫她做個正常人。
“如此,我正好也有一樁事情想要拜托給梅姨娘呢。”君楚瑾揚起唇對她說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沒想到她才喊了口號壯壯膽,他就立刻丢了個任務給她。
翌日,梅幼舒穿了件淺青地繡百花鑲珍珠雲錦裙,那裙面上的花是以銀線勾邊,白羽填面,又以珍珠鑲作蕊心,因天氣熱,她則外罩了件同色绡紗褙子,薄且微透,鑲邊卻是緞面鑲接,上面繡了姿态各異的蝴蝶,又以金線勾勒翅膀上的花紋,總得看來,一件單薄的夏衫,制衣服的人卻下了不少功夫。
穿在小姑娘的身上,略顯華麗卻不累贅繁複。
“真的要我去招待王家姑娘嗎?”小姑娘略是遲疑。
若君楚瑾口中的那個王家姑娘正是她所知道的那個,那位卻是真正的掌上明珠,名門貴女。
微珀笑了笑說:“我明白你的顧慮,只是以你在王府裏的地位,招待她是足夠的。”
珩王殿下将她當做珍寶般對待,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是他的心肝一般的人物。
叫她去招待來王府做客的人,自然是不差的。
前提是,來客并無異心。
單看王家姑娘把自己放在什麽地位上了。
待那王若筠來時,便瞧見接見她的竟只有梅幼舒一人。
她緊了緊捏帕子的手指,面上仍是淡泊。
“本該帶姐姐四處逛一逛的,可外面天熱,這才選了這四面通風的花廳與姐姐先坐下品茶。”
小姑娘的聲音甜軟柔糯,心想此地并無不妥,這才認認真真對那王若筠說道。
可她卻不知,她一身清貴、坦坦蕩蕩清澈澄然的姿态,絲毫不像個妾室該有的恭敬謙卑,反而叫人不喜。
當日王若筠喊梅幼舒一聲妹妹,是為了叫她難堪。
豈料梅幼舒今日喊了王若筠一聲姐姐,叫王若筠更加難堪了。
“妹妹是客氣了,只是妹妹該謙虛一些的,珩王殿下到底還沒有娶妻,你這樣貿貿然替他做主,只怕未來的珩王妃也會不喜。”她抿了口茶,悠聲說道。
梅幼舒淺淺一笑,說:“姐姐說的是,等王妃進了門後,我自然也就沒理由再過問這些了。”
王若筠臉色緩了幾分。
微珀便在這時給梅幼舒續了杯茶,梅幼舒才抿了一口,便忽然覺得有些惡心,忍了又忍,也沒能忍住掩唇欲吐。
王若筠見狀頓時遲疑地打量着她。
“妹妹這是怎麽了?”
梅幼舒這症狀來得快,去得也快,又緩了口氣,道:“該是天熱的,沒妨礙的。”
可王若筠卻好似心裏埋了根刺。
“妹妹該不會有了吧?”她扯着唇角,故作打趣道。
梅幼舒沒反應過來,卻聽微珀接過了話道:“就是有了也不稀奇,咱們王爺疼愛姨娘,打姨娘進府那天開始就沒有喝一碗避子湯。”
“什麽?”王若筠臉上笑再挂不住了,蹙起了眉頭,極力忍耐到:“可是他尚未娶正室入門,如何能讓她先生下孩子?”
微珀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咱們王爺疼愛姨娘,想她先生下長子,說是姨娘的孩子必然會和姨娘一樣讨他歡心,況且那種湯藥吃多了也傷身,王爺是舍不得的。”
王若筠被她這一番不要臉的話驚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梅幼舒則是無辜地看着對方的臉色由白變青,最後漲得通紅,羞惱裏去。
“原來他是想叫我替他氣走王姑娘。”梅幼舒頓時了然。
微珀道:“你看出來啦?”
“您方才在我茶裏放了什麽粉末,惡心了我一下,所以她以為我……有了孩子是嗎?”梅幼舒看向她。
微珀揚眉,她的動作快,可興許是離小姑娘太近了才被對方瞧見了。
“你既然看見了,為什麽還要喝?”她問道。
梅幼舒道:“我喊您一聲娘,您怎麽會害我?”
“若是其他人也這樣對你呢?”
小姑娘則是認真道:“我又不傻,其他人這樣做我是自然不敢碰的。”
微珀扯了扯唇角,覺得這小閨女傻得恰合她心意。
君楚瑾之所以能想出這個主意,多半也是得了小姑娘的啓發。
虧得小姑娘先前那樣一鬧,叫他一下子看清許多事情,也明白女子心底的柔軟與計較。
他既然知道了這點,自然也就知道了同為女子的王家姑娘的弱點。
雖這樣做對于一個姑娘家不太地道,但微珀說的全都是大實話,倒也不至于弄虛作假了。
而王若筠回去之後則是徹底把徐太後的說法從腦中抹去,寧死不肯嫁來珩王府。
王家雖然有這個期許,但也不至于真的要磋磨自己的女兒,後來也就作罷。
當天夜裏,君楚瑾便趁着風涼的時候将梅幼舒抱上了馬車。
奈何小姑娘睡得晚,又睡得沉,等她一早上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換了個地方。
一個沒有屋頂的……地方?
“我想給你換個大點的院子,裏面的家具都讓工匠重新布置過了,也不至于叫你連衣服都放不下了。”君楚瑾見她醒來便對她說道。
以至于小姑娘都來不及驚訝,便先被他帶跑了話題。
“您好端端給我換院子做什麽?”梅幼舒問他。
“你不是想在院子裏種桂花嗎?不大一些,怎麽滿足你呢。”君楚瑾屈起指節敲了敲她腦門,“況且我已經弄了,該給的錢都落到了實處,現在想不弄都來不及了。”
梅幼舒心想也是,便爬坐起來正要下地去,結果她一起身才發現自己壓根就不在床上。
她這哪裏是躺在了床上?她這一覺醒來直接被某人搬來了船上。
而這船還只是尋常漁夫撐渡的小船。
看着四周碧澄澄的水面,梅幼舒的臉色微微發白。
“您……您帶我上岸吧……”
她轉身抱住了身邊的珩王殿下,怕得不行。
君楚瑾輕笑一聲,道:“我瞧你睡得這樣舒服,便想試試看把你放在船上,結果你還真的一點都沒有醒來。”
很顯然,他是故意的。
梅幼舒怯聲道:“我最近又沒有做錯事情,您不能這樣吓我,會吓壞的……”
君楚瑾抱着她,問:“你喜歡荷花嗎?”
梅幼舒立馬搖頭,“我不喜歡。”
實則是喜歡的,但萬一她說喜歡,對方就要劃船帶她去采荷花該怎麽辦?
然而即便小姑娘試圖小小的心機一把,君楚瑾還是對她道:“我帶你去采荷花吧。”
梅幼舒的動作頓時便僵在了那裏。
等君楚瑾劃着小船采到了兩三朵盛放的粉荷,便令她抱在懷裏。
梅幼舒顫顫悠悠将那碗大的荷花抱了滿懷,身子輕輕靠在船邊,卻又不敢真靠,生怕這小船被她倚翻了。
她擡起那雙霧茫茫的水潤眸子看他,煙眉颦起,眼中帶着一絲哀求之意,小船晃一晃,映在她臉側的荷花花瓣便拍在她雪白的面頰上,叫她險些就哭出來。
君楚瑾忍笑,覺得小姑娘就像是個不知從山野間哪個角落幻變出來的小精怪,偏偏是副又可憐又可愛的樣子。
“荷花香嗎?”君楚瑾問她。
梅幼舒委屈地點了點頭,應道:“香。”
君楚瑾翹起唇角,小姑娘眼眶便立馬紅了,小心翼翼地挪着位置靠到他的懷裏去。
“您再不送我回岸上我就再不理您了。”
君楚瑾吻了吻她眉心,才起身将小船劃靠了岸。
只是上了岸後梅幼舒還把腦袋埋在在他懷裏,顯然是吓壞了。
等君楚瑾将她抱到臨水的閣樓上,她才敢問他:“這是哪裏?”
君楚瑾道:“這裏是一處我用來避暑的莊子。”
梅幼舒被他放在了榻上,便瞧見他想俯下身來親她。
她羞澀地閉上眼睛,等了許久都不見他親下來。
等梅幼舒睜開眼時,便見他對她說道:“這幾日你便住在這裏,我去另一處睡。”
“為何?”她一下子便爬坐起來,将他的手牢牢抓住,“您不喜歡我了嗎?”
“沒有。”君楚瑾道:“只是天太熱了。”
梅幼舒無賴似的攀坐在他懷裏,纏着他道:“您怎麽都不親親我了……”
君楚瑾順着她的頭發問她:“你真的想給我生孩子嗎?”
小姑娘有些詫異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君楚瑾則是很認真對她道:“我很怕你再偷吃藥傷了自己的身子,所以我想你若是不願意生孩子,那就不勉強你才是,不然你真的落下了什麽不好的病根,我便是再心疼都無用了。”
“我那日不是與您說了願意麽?”梅幼舒有些心虛道。
“真的願意嗎?”君楚瑾反問。
梅幼舒道:“真的願意。”
她生怕他不信,便又忙道:“我本來很不能理解您的,只是後來忽然就想起來那回您吓唬我要将我送給別人的話來,我就忽然又理解您了。”
“為何?”君楚瑾問她。
小姑娘咬了咬唇道:“因為我将您推給王妃了是不是,所以在九重塔上,您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生我的氣了,我将您推給別人的心情就好比您要把我送給別人的性質是一樣的,是不是?”
小姑娘這番話說得君楚瑾都想熱淚盈眶了。
他表達了這麽久的心意終于被小姑娘給接收到了,這實在是件值得可喜可賀的事情。
然而……
君楚瑾仍舊是一副遲疑的樣子,道:“你莫不是哄我的?”
“怎麽會呢……其實、其實我也沒有那麽想生孩子。”梅幼舒到底還是嫩了一點,見他露出可憐的樣子,便忍不住把心底真話說出來了。
“我們姑且就先生一個行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君楚瑾道:“這樣會不會太為難你了?”
小姑娘搖頭,道:“不為難。”
經她再三保證,我們的珩王殿下才勉為其難地上了榻。
“若是你覺得為難便說一聲。”
小姑娘仍舊傻乎乎道:“不會的,我是願意的。”
後來只見那軟綿綿的小羊把老虎給撲倒了。
老虎張着嘴便把小羊拆吃入腹了。
等小姑娘終于發現自己上當的時候,忙往床下爬去,抽噎道:“算了,您還是找別人去生吧……”
君楚瑾握住她的腳踝,翹起唇角,目光深邃且幽暗,哪裏還有方才那副失落的樣子。
“小乖乖又說傻話了,旁人可生不出我的孩子。”
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他真真是高興的不得了。
只當夜,君楚瑾卻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裏卻仍然是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只是小姑娘的眼裏沒有光,臉上也沒有一絲的表情。
他看到小姑娘因為險些壞了姐妹的姻緣,被鄭氏困在了院子裏,并沒有機會出門來,也沒有再與他相遇。
後來小姑娘嫁入了尋常小官的家中,雖然那人官階不高,但小姑娘卻是為人正妻。
然而很快,那人便犯了事情,為了保住自己的官身,便将小姑娘送給了上級,換了一次升官的機會。
等到君楚瑾再看到小姑娘時,卻見她身上帶着沉甸甸象征着富貴的黃金,金簪金項鏈金手镯,本是庸俗無比的東西,可戴在小姑娘身上,卻顯得那些金子都可愛了很多。
君楚瑾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因為小姑娘的目光空洞得可怕,他伸出手去,既摸不到她,也沒法叫她看到自己。
只是畫面一轉,小姑娘很快又被更有勢力的人瞧見了模樣,那人為了占有她,不惜設計将她現任的夫家害死。
于是小姑娘穿戴在身上的衣服與飾品就日漸華麗珍稀起來,真真似個美人玉瓶般,即便不笑不言,也有一種詭異的病态美,叫人挪不開眼,也愛不釋手。
直到這戶人家也終于在被抖出了所有的惡事,所有的女眷都被送入妓、院,做最下皮肉生意。
其中一個負責此事的人見到小姑娘的美貌之後,猜她就是到了那妓、院也定然會被老鸨暗暗留下重新賣給權貴,便想方設法搶先一步留住,想要拿來為自己疏通官路。
那日小姑娘被人送到了一頂轎前。
君楚瑾就站在一邊,瞧見小姑娘看着轎子裏的人眼中忽然有了一絲波動。
他扭頭看去,卻見那個從轎子裏走出來臉色冰冷,目光陰沉的男子正是自己。
君楚瑾看見夢裏的自己分明是冷冰冰的回絕了懷揣獻美心思之人的話。
正當他焦急之時,便瞧見小姑娘不顧旁人阻撓,自己沖上前去。
“求您……求您救救我。”
她仰着頭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裏傾注了一絲生機。
珩王殿下邁出的步子微微頓住,垂眸看向了她,眉宇間顯然有了不耐。
就在君楚瑾想要看清楚夢裏的自己到底拒絕沒有,卻忽然從夢中醒來。
他坐起身,只覺頭疼欲裂。
君楚瑾擡手撫了撫額頭,卻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不知是被那夢吓得還是熱的。
然而他卻顧不得許多,忙伸手将身邊的小姑娘攬到懷裏來,将心中的不安平息下去。
小姑娘嘤咛一聲醒來,見他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有些驚訝道:“您不睡覺了嗎?”
君楚瑾撫着她的背,心神未定。
“我方才做了個夢。”
小姑娘在他身邊蹭了蹭,低聲道:“我方才也做了個夢。”
君楚瑾問她:“你夢到什麽了?”
小姑娘略有些羞澀說:“我夢見您偏要吃我的腳,我怎麽都拗不過您……”
君楚瑾卻親了親她道:“你身上哪裏我都愛吃得很。”
後半夜小姑娘小臉酡紅,目光微微迷離,被他又折騰了一遍,他卻好似上瘾了般,一面啃着她手指,一面問她:“如果我都沒有娶到你可怎麽辦?”
小姑娘道:“您是個有福氣的人,怎麽會娶不到我呢?”
君楚瑾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竟然是在自誇。
“你的臉皮愈發厚了,回頭洗澡的時候該那絲瓜瓤子搓一搓了。”他笑說。
小姑娘羞得把腦袋頂在他胸口。
君楚瑾緩了口氣,好似也唯有這樣的親密才能消弭去他在夢境中的餘驚。
他這時才恍然發現,原來小姑娘在他的心裏早已經是沉甸甸的,是取代了他心肝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