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待到中午宴席之後,鄭氏送走客人出門後, 便叫梅幼舒去後堂說話。
梅幼舒進去卻瞧見梅正廷一早坐在了正前頭的紫檀刻镂福壽椅上。
“父親。”梅幼舒向他行了禮。
梅正廷臉色陰沉, 問她:“你可知道方才席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梅幼舒見他臉色不好, 便仔細去回想,只記得中途鄭氏出去過幾趟,旁的倒也沒有什麽。
“父親, 我并不知。”她規矩答說。
梅正廷卻驀地拍着桌子,一副被氣得冒煙樣子, 指着她說:“你還敢說你不知道,我問你, 自打你入了珩王府之後, 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們這種小戶人家放在眼中了?”
梅幼舒覺得愈發迷惑, 也緩緩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看着梅正廷說:“是女兒做錯了什麽,父親為何這般生氣?”
梅正廷說:“你少做出這幅無辜的樣子, 當初你娘帶你入府的時候我也是被你們兩個這幅假象所騙,我問你,你的父親到底是誰?”
梅幼舒怔住了。
鄭氏在旁對她說道:“你也別怪你父親生氣,方才席間來了個中年人, 他說是王氏從前在江南時候的鄰居,他說……老爺離開之後,你母親也依然在那青樓裏做着皮肉生意, 只怕你父親未必就是老爺了。”
“我姨娘說, 我爹就是您。”梅幼舒低聲說道。
“你母親在那翠紅樓的賣身契, 上面解契的日期分明就不像她說的,在我走後的半年時間裏,她都還在那樓裏,你們……你們還想騙我!”
他将那紙扔到了梅幼舒的面前。
梅幼舒拿起那紙上的東西看着,嘴裏也越發說不出話來了。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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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說這是假的嘛?我告訴你,這上面的印章是真真的,若是他們敢造假我就敢抓他們入大獄!我真沒想到,你們母女兩個竟然如此無恥,竟足足騙了我十幾年,你是哪個野種肚子裏爬出來的東西,也敢叫我一聲父親,我呸,我們梅家世代書香清白,竟被你與你母親活活給玷污了,你……你真是……我恨不能将你捆去沉河!”
他一面罵着,手指便戳在梅幼舒眼面前,竟失去了文人的儒雅平和之氣。
梅幼舒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父親與她說過最長的話,竟然都是這樣的辱罵和嫌惡。
“您養了我六年,我從不知道這些事情,若這都是真的,我……”她說到這裏,竟遲疑住了。
若王姨娘真的說了謊,她又憑什麽要白白在梅府生活六年?
梅幼舒揪緊了帕子,想自己如今是嫁出去的人,君楚瑾亦交代過她往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都必須要與他說去……
“我會與王爺商量,必會給您一個交代。”她忐忑不安地将這話說出了口,惴惴之餘,卻又感到幾分奇妙。
她竟和另一個人聯合到了一起,這讓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再是她一個人面對的了。
“傻姑娘,你說的什麽話,你若與王爺說了,只怕他恨不得立馬一封放妾書将你掃地出門。”鄭氏忙上前來握住她發涼的手,傷心說道:“這不怪你,你莫要擔心,你父親當下說的也不過是氣話而已。”
她說着轉過頭去又對梅正廷道:“老爺,你素來品行最好,這姑娘到咱們府上來的時候丁點的大,大人犯下的錯,她一個孩子又懂什麽?”
她這話說得梅正廷一愣。
“既然咱們已經将她當做梅府的姑娘養大了,那就必須要做她一輩子的父母。”她又說道。
梅正廷錯愕不已,被鄭氏這話略一敲打,只回憶起梅幼舒從小到大乖巧沉默的樣子,實則他也曾心疼過這個姑娘,但更多時候卻因為私心而刻意忽略了她。
想她如今一時風光,若被珩王掃地出門,竟無處可去,流浪在外,也是極為可憐。
“那你說怎麽辦?”他甩着袖子,還是惱火不已。
小姑娘養了就養了,他若大度承認,也能在名聲上添個美名,往後旁人說起也不至于因為當初嫖、娼又被戴綠帽的事情而丢人現眼。
只是當下對珩王那裏又要怎麽交代?
“舒兒,你說咱們犯了錯,是不是應該彌補?”鄭氏問她。
梅幼舒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她只瞧着鄭氏,愈發害怕對方話裏的溫柔。
“我……我想同王爺商量……”她吓得小臉發白,嘴裏卻只能說出這麽句話來。
鄭氏臉色冷了幾分,說:“就算你不想為這事情承擔後果,我們梅府也丢不起這個人,我今日便會寫好一封放妾書,待請來了珩王,我便與老爺向他賠個不是,讓他簽了字,叫我們還将你安頓在家中才是。”
“沒錯,正應該如此。”梅正廷冷冷地看着小姑娘,心下也堅定了這個主意,“往後便将她送去碧霞庵修行,也算是為她母親做下的事情來贖罪。”
梅幼舒一聽這話忙不疊搖頭,說:“我不要去……”
她将鄭氏的手撥開,轉身便要往外走去,哪裏知道鄭氏早就為她準備好了兩個粗壯的仆婦。
“我……我要見王爺。”她回頭看向他們二人,一顆心卻似個秤砣一般漸漸沉到了水底。
“若王爺知道這件事情之後還肯見你的話,那麽,我自然會讓他來見你的。”梅正廷看見她可憐的樣子,生怕自己心軟,忙叫那兩個仆婦将她帶去下房先關起來。
鄭氏見事情落地,便嘆氣說:“你現在別逼她,她若是在不願意,便養在府上一輩子也沒什麽的,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那一套。”
梅正廷煩躁地來回踱步,最後聽到鄭氏的話後,內心有如清風拂過,他頗是感動地握住鄭氏的手,說:“我這輩子能娶到你這樣的妻子,真是天大的福分。”
鄭氏笑着搖了搖頭,她垂眸看着彼此交握的手,心中卻想,等小姑娘成了棄婦之後,她就是将對方嫁給個泥腿子,誰又能說半個不字。
只有将這姑娘往泥裏糞裏沉下去,才能出了她這麽多年的一口惡氣啊。
梅幼舒被人關進了一件狹窄的雜物房中,隔着扇窗有人喚她,她忙應了對方,卻見是梨雲氣喘籲籲找了過來。
“姨娘,這是怎麽了?”梨雲吓壞了,顯然是沒料到這樣的情況。
梅幼舒只抓住她的手,低聲說:“我……我怕。”
“別怕,奴婢這就替姨娘去找王爺,他那樣疼你,必然會救你的。”梨雲說道。
梅幼舒聽了這話,則是慢慢松開了她的手,又噙着淚對她說:“那你快些回來。”
梨雲見她害怕地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明明方才還緊緊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下,卻又不得松開了手放自己離開。
梨雲鼻頭微酸,也知道事情耽擱不得。
等她走後,梅幼舒兩只手便扶着窗子,時間久了也只是趴在窗戶口,好似外面的光亮能給她些許安慰。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都再也沒有等來一人。
珩王府離梅府真的這樣遠嗎?
梅幼舒垂眸,心裏卻又想起鄭氏的話。
原來自己是這樣不堪的人,難怪王氏一點都不喜歡她。
她原先只是覺得自己是梅正廷最不疼愛的一個女兒,但她好歹還是有個父親的人。
如今再看,原來連這樣淺薄的親情都是虛渺的。
她又忍不住想,那位珩王殿下知道後,是不是也會嫌棄了她,在那放妾書上簽了字。
若不然,對方早就該來了。
窗外仆婦忽然拿來了木條對梅幼舒道:“這窗子大了些,外頭又沒有個鎖頭,只怕您翻窗跑了,咱們也承擔不起。”
梅幼舒伸手攔着,聲音都帶上了三分顫意:“我……我怕得很,別都封上了。”
那仆婦見狀嘆了口氣,卻毫不留情面地将她手揭開,“誰叫你命不好呢。”
待那窗子用木條封得嚴嚴實實的時候,那仆婦側耳貼上去聽了聽,發覺沒有動靜,這才離去。
一直等到第二日,君楚瑾才姍姍來遲般,出現在了梅府。
梅正廷正要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與他說清楚,卻被他擡手阻了。
“舒兒在您府上寄養了六年,其中自有恩情,如今她是我府中的人,也自然該我來替她回報。”
他這句話裏,幾乎每個字都帶着深意一般。
單單聽他此刻對梅幼舒的稱呼,便可見他對對方的态度。
而他話中又說“寄養”,顯然這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都清楚了。
“怎敢這麽說呢。”梅正廷昨日面對梅幼舒的火氣是半點也拿不出來,反而态度略拘謹說:“她既姓了梅,又是我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将她送入了珩王府,自然是我們對不住王爺了。”
“是以我們昨日便備下了放妾書。”
他說着,自有下人将那文書送上。
君楚瑾拿來略略掃過,上面只說梅幼舒品性不堪,身份難登大雅之堂之類,梅府的态度顯然已經是将她當做是罪惡的源頭了。
他略作沉思,随即道:“這麽說來,您是不打算認這個女兒了。”
梅正廷說:“我念她年幼無知,自然會繼續将她留在府上将養着,但她這聲‘父親’我是不能再接受了。”
眼下之意,他是要與梅幼舒斷絕那父女關系,而後再以仁善的念頭留下對方,以全了自己名聲。
君楚瑾道:“這樣也好。”
這樣,小姑娘就與梅家再也沒有關系了。
她就是他一個人的,不需要任何人以任何名義再叫她受委屈。
“那……”
梅正廷看着那放妾書,示意對方早做決斷,卻見君楚瑾将那紙接過,而後當着他們的面直接清脆響亮地撕成了兩半。
“殿下——”鄭氏見狀頓時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外面如今謠言四起,都知道她、她母親與數人風流之後的孩子,只怕這樣一來,于您的名聲也是不利。”
“夫人,想來您聽岔了。”君楚瑾身後原本沒什麽存在感的老嬷嬷忽然出了聲,“京中不曾有過這樣的謠言。”
鄭氏臉色微變。
君楚瑾卻看也不看她一眼,說:“既然如此,還請二位帶我去将舒兒接回王府去。”
他話說到這個地步,梅正廷自然不能非要逼着對方放妾。
他一行人到了後院裏,君楚瑾瞧見這四處雜草叢生卻皺了皺眉。
史嬷嬷說:“這院子本就是個荒廢的,昨日便将姑娘暫且安置在了雜物屋子裏頭,這就叫人放她出來。”
她說着,便有仆婦拿了鑰匙将一件陰暗窄小的屋子門打開,便站在門口瞧着,裏頭竟是半點光線也不透的。
君楚瑾心想小姑娘定然是受委屈了,當下便要進去叫她安心。
豈料梅幼舒只團在角落裏,整個人一動也不動的。
他半跪在她面前,輕聲喚她。
也不知喚了多久,小姑娘才慢慢睜開了眼,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時,便似受到驚吓般給了他一個耳光。
小姑娘力氣不大,可指甲卻尖銳得很,這一巴掌下去一下子就在對方側臉上留下了幾道抓痕。
梅正廷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正要呵斥她,卻被鄭氏拉住。
鄭氏心想,随這小姑娘作就是了,她還不信這珩王就是個賤骨頭,在這麽多人面前被打了都沒個氣性。
君楚瑾臉上自然是沒有好臉色了。
而小姑娘整個身子卻都在顫抖着,明明是在這樣暖的天裏,她卻好似掉進了冰窖之中,整個人哆嗦個不停。
“殿下,她似乎有些……不太對。”微珀在他身後輕聲提醒道。
“我知道。”君楚瑾臉色愈發難看,他本想等小姑娘平靜下來再與她說話,但此刻看來她竟好似不會好了一般,叫他心裏愈發沉甸甸的。
他直接脫下了外衣将小姑娘包上抱進了懷中,起身出了門時,又停住了腳步看那封得密密實實的窗子。
鄭氏心裏一懸,便上前來說:“殿下,她一時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如今這幅樣子,想來是要有人好好開導的。”
她一句話直接将梅幼舒這幅模樣的責任歸咎到了對方自己身上,竟與她梅府無半點關聯似的。
君楚瑾臉色若結了冰棱般也不應她的話,只将人帶走,其餘一概不應。
梅正廷見他們就這樣走了,只說:“那珩王是個什麽意思,我瞧他頗有遷怒我們梅府的樣子,難不成我被那母女兩個騙了也都成了我的不是了?”
鄭氏嘆了口氣說:“只怕舒兒也是個心眼深的,你瞧瞧,咱們只是把她關了一晚上,又沒有對她做什麽,她便做出這幅樣子來,生怕旁人不知道咱們是虐待了她。”
梅正廷沉了臉,說:“罷了罷了,橫豎我再不會認這種人做女兒,這六年就權當我養了個白眼狼算了,我吃的虧我自己吞了還不行嗎?”
鄭氏見他氣走,便立馬陰了臉将史嬷嬷叫來,說:“你先前怎麽對我說的?”
“我……我是打聽到她是逃出王府去的,該是被珩王厭倦了才是。”
鄭氏都氣笑了,指着他們方才離開的地方,說:“那珩王還把臉湊過去給對方打,你覺得這是厭倦的樣子嗎?”
史嬷嬷默了下來。
鄭氏又說:“你去将那些負責散話的人叫來,為何到現在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史嬷嬷去了,片刻又回來說:“那些負責替咱們散話的人都被關進大牢了。”
“外面是有傳言,但卻說的是珩王殿下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他身邊那嬷嬷為了照顧他,丢了自己的女兒,後來珩王廢了老大的力氣才替對方找了回來,還将那嬷嬷的女兒納入了王府照顧。”
“什麽?”鄭氏只覺得頭疼,她布置好的一切,仿佛早有人搶在她前頭一步先做下了。
“說是……是那王氏當初流了孩子,傷透了心,才把別人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養,而老爺念着與她一夜夫妻情,才将她們母女倆接入了王府照顧。”
“荒謬!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鄭氏将茶盤都掀了,“那個老東西不知羞恥,會有這樣的好心?”
她原本就是要在他臉上抹黑,叫他惡心懊惱內疚,如今這事情反而成了他頭上的光環,他能恨那丫頭才見了鬼了!
“夫人,只怕咱們早就被人盯上了。”史嬷嬷冷靜說道:“你我之間商量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第三人知道,也就昨日咱們才安排了人去散播謠言,可那些人才走出府去沒多久就被抓了,若非有人一直盯着梅府,怎麽可能這樣靈通?”
“你是說……”鄭氏不免遲疑。
“那珩王殿下這樣緊張三姑娘,昨日卻不見人影……”史嬷嬷話中的意思已然明了。
鄭氏揉着眉心,擺了擺手讓對方住口。
原本是想痛打落水狗,卻不想碰上了鐵板,要說她與梅幼舒有什麽深仇大恨,實則也就是将那母女倆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将她們都碾碎了。
若她早知道珩王在這裏的态度,是斷然不願冒這等風險的。
“暫且莫要再理會這事情了,我還不想引火燒身。”
就算這根刺爛進了她的肉裏,她再怎麽惡心也不能讓人抓住把柄。
史嬷嬷說:“那我這就去将一些閑碎料理幹淨。”
鄭氏點了點頭,只歪在了榻上,整顆心都燒得慌。
她真是恨,難道真的拿那小娘養的東西一點辦法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