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漆黑寧靜的夜,清澈深藍的天不見一絲雲, 漫天的星微微閃爍, 好似應和着呼吸的節拍一般。
就在這天夜裏, 梅幼舒做了個夢。
夢裏,她看到幼時的自己站在水裏,收拾幹淨整齊的衣服全部都浸濕貼在了身上,形成一道道難看的褶皺, 不管她緊張地怎麽去鋪平, 始終都無法恢複如初。
“母親……水裏好冷……”
岸邊上有個姿态優雅的女人,她坐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上,手裏斜斜地捏着一面繡花美人團扇,冷冷地朝小姑娘瞥來。
“說過多少次了……”王氏的聲音溫柔極了, “衣服上面不能有褶子。”
小姑娘聽了這話便愈發焦急地去扯身上的衣服,可是她愈是用力, 就愈像是在扯她身上的皮一樣,每扯一下,便疼得她淚瑩瑩的。
“嗚……”
小姑娘哭着醒來, 這個時候卻已經是寅時。
她抹了抹淚,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被角, 害怕地往外面瞧了一眼。
這種半明半昧的光線遠比漆黑的深夜要恐怖很多。
沒有明亮的色彩,一切都是慘淡灰暗的。
這種色調便與王氏如出一轍。
梅幼舒也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夢到過王氏了。
但她還隐約記得, 王氏活着的時候, 最喜歡替她整理衣服和發髻。
她總會望着小姑娘出神, 然後笑着誇小姑娘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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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不知道, 我當初決定要生下你的時候,為的是親手掐死你,只是沒想到你是個美人胚子,真好……”
她的手撫着小姑娘的臉蛋和雪白的脖頸,溫柔到沒有溫度。
梅幼舒唯一一次感受到對方另一種情緒的時候,便是對方去世的那一天。
對方那種不放心将她留在人世間,想要将她一起帶入地獄的激動,讓小姑娘詭異地感受到了幾分扭曲的母愛。
小姑娘下意識地去撫平亵衣上壓出的痕跡,眼中的星芒黯下幾分。
白日裏,梅幼舒的身上便仿佛多了幾分頹然。
梨雲觀察了半晌,最後得出了當初和碧芙相同的結論。
小姑娘是經不起吓的。
每回被吓到之後,總要焉巴個幾日。
這廂那鄭序被逮來王府之後,幾乎将自己渾身撒潑的本領都使了出來。
微珀只将他提來往那馬棚裏一丢,他被個馬奴看守起來,竟連跑都跑不出去了。
“你這個大膽賤奴,待我回去之後,必然要告訴父親母親,将你剝皮,處以嚴刑!”
鄭序知道在這裏哭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于是手叉腰試圖用權勢壓迫對方。
那馬奴忙得不可開交,偏他為了突出自己的身份還特意站在了中間,于是在馬奴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一屁股就将他給怼翻了。
鄭序一屁股摔進了馬糞對裏。
那種馬糞的惡臭味,讓鄭序覺得惡心。
“哇——”
鄭序從早上哭到晚上,哭得嗓音沙啞,身上還有些發熱。
他躺在草堆上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
就在他感覺自己要死了,打算留一封遺書讓父母給自己報仇的時候,他忽然被人抓住了脖子強行灌下了一碗惡臭的湯藥。
鄭序拼命掙紮,終于明白,他如今不過是個小弱雞崽子,不管怎麽橫,都是橫不過大人的。
等到第二日,鄭序神奇地發現自己頭不疼了,嗓子不啞了。
但肚子餓的慌。
鄭序憤怒地吃掉了馬奴放在桌上的饅頭。
往日裏他最不稀罕這些東西,沒想到這饅頭吃起來竟然甜滋滋的,香軟得不行,然而他只吃了一個,還想吃第二個的時候,就被馬奴發現了。
“要吃,自己幹活。”馬奴兩口便将一個大饅頭吃了,随即走開再不理會他。
鄭序肚子又呱了起來,仿佛是嘗到了甜頭一般,他的胃不答應了。
三天下來,鄭序就學會了掏馬糞。
這日鄭序久不見馬夫來,正疑心的時候,便老遠看見馬夫跪在地上磕頭。
等他過來的時候,鄭序問他,才得知他是得罪了人,向人賠禮認罪。
從來不知道道歉為何物的鄭序暗暗地将這種方法記下來了。
等到趙氏與鄭氏上門的時候,鄭序已經是馬棚裏面一名熟練的操作工了。
趙氏好不容易見到了他,正要哭着抱住她可憐的孩子,卻看見鄭序徒手抓住一坨馬糞,捏出了個球砸向她娘。
“哈哈哈哈哈,母親,你被砸中了!”
趙氏青着臉,抖着唇,看着兒子一手的馬糞,又不那麽想抱他了。
“殿下,我們家序兒尚且有功課,總不能耽擱你太長時間。”趙氏委婉地說道,再不敢想頭一日那樣橫沖直撞得罪人了。
君楚瑾坐在那裏,卻看都不看她一眼,趙氏只好把目光放在了梅幼舒身上。
“三丫頭,你說呢?”
梅幼舒被叫時都還沒睡醒,因而聽見趙氏問她的時候,她便迷瞪着眼看過去。
“姨娘,你頭還疼嗎?”
梨雲一把捂住了她的腦袋,一副心疼的樣子。
趙氏尴尬,一旁鄭序眼珠滴溜溜地轉,一時想到了馬奴的方法,随即便忽然上前跪在了梅幼舒面前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三姐姐,那日我推你下水着實是我不該,求你大人大量饒我這回,我往後絕對不敢了。”
趙氏本來都不想承認是鄭序推了梅幼舒,只是沒想到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出,叫趙氏險些眼前一黑。
“你知錯了?”
問這話的人,不是旁人,卻是君楚瑾。
他這會兒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垂眸看着對方。
鄭序心口一跳,頗是畏縮。
“我知道了,我還弄髒了姐姐的衣服,我家裏正好還有一匹彩霞煙紗鍛,可以送給姐姐重新做套衣裳。”
君楚瑾捏着杯子面上并沒有多大的表情浮動。
他不缺衣服,梅幼舒也不會缺。
但他仍舊冷淡地應答了一句:“可以。”
送鄭序離開王府的時候,趙氏對梅幼舒誇了又誇,贊了又贊,途中梅幼舒不過是掉了個耳墜子,趙氏急得像什麽似的,替她在草地裏翻找了出來。
“三丫頭過去有什麽不高興的只管與我來說,可千萬不要記在心裏。”趙氏笑說。
梅幼舒被她吹捧了一早上,只一頭霧水。
趙氏都走到門外了,見梅幼舒還是毫無表示,只好把話挑明了。
“往後若是再有什麽不好的,您可別告訴王爺了,他是個直脾氣,慣能折騰的。”趙氏笑說。
梅幼舒聽了她的話,仔細想了想,也不記得自己告訴過君楚瑾什麽。
馬車簾子落下的那一瞬間,趙氏的臉黑的比鍋底還黑。
“夫人,那匹彩霞煙紗鍛在老夫人那裏,她向來寶貝皇家賞賜的東西,只怕她不會輕易同意給出來。”
趙氏好似被抽幹了力氣,疲軟道:“那也得要。”
“你記住了,往後寧可得罪我那尖酸婆婆,也不能得罪珩王府裏的那個丫頭……”
瞧那丫頭今日一句話都不說,可她高興不高興了,那珩王的眼睛可一直都黏着看呢。
只怕小丫頭今天要是皺個眉頭,鄭序都回不來了。
趙氏暗暗咬牙,想到鄭氏的時候,又暗自冷笑。
這個鄭氏,出了事情的時候,對方第一時間就病了,竟半點不肯為她家序兒動一根手指。
對方也不想想早些時候在梅府立不住腳的時候,都是誰屁颠屁颠跑過去替她撐腰做她後盾的。
如今趙氏遇到了事情她便躲起來,将所有責任推個幹淨,趙氏又不是傻子。
這些賬,趙氏自會一一記下,往後回敬。
送走了趙氏之後,梨雲才笑得嘴都合不攏。
“姨娘是不知道,大夫人本來是想幫慶錫伯夫人上門來的,但一聽說王爺竟然将鄭序丢在了馬棚裏,她竟連門也不敢上了,生怕你記恨她,在王府的地盤上叫她難堪。
說起來,殿下對姨娘可真好……”
梅幼舒掃了她一眼,低聲道:“可是今日殿下見了我還是冷着臉……”
她想要感謝對方,但對方卻一面冷着臉,一面還幫着她,遇到這樣的情況,梅幼舒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梨雲聞言便拉着梅幼舒回去房間,将她偷偷藏起來的書拿給了梅幼舒。
“我先前總覺得姑娘傻氣,後來發現姑娘竟然是真的傻,所以特意背着人買了這個來,姑娘看過就明白了。”
梅幼舒眨了眨眼,顯然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在梨雲避開後,她将那書翻開,便瞧見了兩個赤、裸的小人抱在一起的畫像。
小姑娘怔住了。
等梅幼舒看完這本書後,梨雲還特意打量着她的神情,卻發現她面不紅耳不赤的,跟她們尋常小姑娘看完後的反應一點都不一樣。
“姨娘怎麽看起來更難過了?”梨雲問道。
梅幼舒垂眸,手指撫着那本書的面皮,小聲道:“我把他打壞了。”
她都不知道那塊肉那麽緊要,竟是用來生孩子的重要道具。
梨雲經她的提醒,這才想起來這茬,臉色也忍不住僵了僵。
“奴婢瞧王爺待姨娘還是和氣得很,不若姨娘試一試?”
梅幼舒擡眸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怎麽試?
像是看出來梅幼舒的疑惑一般,梨雲輕咳一聲,瞧四下無人便附在梅幼舒耳邊小聲說道。
“姨娘找個機會親親他,他若有反應就證明還沒壞……”
梅幼舒頗是遲疑,但還是認真地記下了。
待天黑,梅幼舒特意在海棠院裏布置了一桌飯菜,而後帶着梨雲親自去書房請君楚瑾。
青袖立在廊下,見小姑娘穿着一身香黃色地暗花綢紋繡芍藥花襖裙,身段嬌柔,蹁跹而來。
若是叫珩王殿下看見了,指不定又心軟得不行了。
她不動聲色地擋在門口,恭敬道:“殿下上回交代過了,書房重地不得輕易打攪,若是姨娘有什麽事情,還需與管家商量。”
梅幼舒捏着帕子頓時有些為難。
這時裏面門便打開來了,微珀從裏頭出來,對梅幼舒道:“姨娘可有要緊事情?”
梅幼舒搖了搖頭,“我想請殿下去海棠院一道用晚膳。”
微珀微微颔首道:“您先回去吧,稍後奴婢自會告訴王爺。”
梅幼舒這才點了點頭,将話帶到,她便又回去了。
微珀見她走後,便瞧着青袖道:“今日并非你當值,你守在這裏做什麽?”
青袖的神情頓時僵了僵,沒想到對方竟會留意到一個不起眼的下人的日程。
“許是奴婢記岔了吧。”青袖牽強笑說。
微珀卻冷冷地看着她道:“在王爺身邊伺候最要謹慎,你若再記岔第二次,我便将你送去別院伺候。”
青袖暗暗抓緊了袖子,低頭應了個“是”。
這個老婦可比佩紫要難哄得多了。
當初要是她在,恐怕青裳還沒那麽容易得逞。
也難怪珩王殿下這般看重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