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入了夜,鄭氏伺候梅正廷歇息, 對他道:“我家兩個姑娘終于有了着落, 我這個做母親的, 至少有一半的心事都能放下了。
好在岚兒年紀還小, 我也不急。”
“只是……”鄭氏幽幽看了梅正廷一眼, 又嘆了口氣,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梅正廷皺了皺眉,問道:“又怎麽了?”
“老爺該知道,盈兒嫁給嚴家,是正妻,而舒兒嫁去珩王府,那是王妾。
我若令舒兒風頭蓋過了姐姐,盈兒以後如何在夫家立足呢?
可我若偏心盈兒多一些,那珩王府會不會又覺得我們不重視?”
這看起來, 仿佛真的是一個左右為難的問題。
“你真是……年紀愈大就愈發優柔寡斷, 自古以來嫡庶之分在前,就算不論嫡庶, 論長幼,舒兒也是萬萬不能越過她姐姐的。
只是珩王府送來的日子更早一些, 好在盈兒已經定下了,她妹妹的日子早些也沒什麽。
你只管按着家中規矩給舒兒操辦就是,餘下的,她生母早亡,什麽都沒有給她留下, 她如何能越得過你膝下的閨女,別瞎操心了。”
梅正廷說着便翻身睡了。
鄭氏得了這話才住了口,梅正廷睡了,她卻還睜着眼睛。
可即便如此,她只要想到往後梅幼盈遇見珩王與梅幼舒時,甚至還要向他們行禮低人一頭時,她的心就好似刺入了一根針般難以忍受。
在這段時日裏,府中人為了兩個姑娘的婚姻事宜愈發忙碌了起來。
這日梅年錦便過來自家三妹妹的住處看了看,卻見梅幼舒正坐在窗下認認真真地做着針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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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去看,卻發覺她并不是在為自己新婚準備,而是在做一雙靴子,還是男人式樣的。
他輕聲咳了咳,梅幼舒怔怔地停了下來,遲緩地擡起頭發現了他的存在。
“大哥哥怎麽突然過來了……”梅幼舒放下手裏的東西正要起來,卻又被梅年錦攔了回去。
“你可是在給我做鞋子?”梅年錦将那桌上的東西拿來打量。
梅幼舒輕輕點了點頭,說:“都快做好了,回頭便拿給哥哥試試。”
梅年錦瞧小姑娘還是這幅單純模樣,問道:“你要是去了人家府裏,整日也都這樣?”
梅幼舒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想不出自己哪裏做的不妥。
“你是不是忘記一些事情了?”梅年錦試圖提示她。
于是小姑娘就真的認真颦起眉頭開始思考。
很快,她便露出了恍然地神情。
梅幼舒進屋去拿來一個白玉蝴蝶式樣的玉佩遞給了對方。
“哥哥不說我都忘記了,那日我都沒有來得及與薛家姐姐說話,但後來擊鞠會上我又将你的話帶到,她卻……很不高興。”
梅年錦微微皺起眉,将那玉佩接來,問道:“她沒有看到這玉佩?”
梅幼舒搖了搖頭,“她不願與我說話,那日我雖說給她聽了,她……她卻當我是威脅她,我也不知是何緣故。”
她說着便擡眸看着梅年錦。
梅年錦收了那玉佩,見她擔憂地看着自己,又瞬間散去了眉間的不悅,對她道:“委屈你了,往後你若再遇見了她,也不必再向她提及此事了。
幸而她沒有看到,我若知道她是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會想要叫你帶話給她。”
他想了想,又問道:“後來她有沒有為難你?”
梅幼舒老實地搖了搖頭。
“沒有就好。”梅年錦摸摸她柔軟頭發,“她既然當這是個威脅,那就更沒有必要了……”
梅幼舒愈發不解,但瞥見對方眼中的愁緒,便也知道這是他不足與外人道的私事,也就不再多嘴。
這一打岔,便叫梅年錦最初問她的問題給忘記了,反而心事重重地拿着玉佩就離開了。
梅幼舒招來碧芙,問道:“你可知道嫁人有什麽講究的地方?”
碧芙仔細想了想,說:“若是正妻講究的可就多了,可姑娘只是去做妾的,應該沒什麽講究的,不過是床上多睡了個人,往後再為他生兩個孩子也該差不多了。”
梅幼舒聽到這些頓時又想到了君楚瑾,指尖一顫,險些就把針線紮偏。
也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他很喜歡将她堵在角落裏,還總是……欺負她。
若是她與他睡在了一張床上,那他豈不是想要摸自己的腳就摸自己的腳,想要親自己的臉就能親到自己的臉了?
她想到這些,便愈發憂愁起來。
“姑娘怎麽了?”碧芙察覺到她情緒低落下來,便輕聲問道。
梅幼舒道:“我……我怕以後的床不夠大,兩個人睡不下。”
若是擠成了一團,豈不是連胳膊都伸不開。
碧芙忽然就語塞住,覺得梅幼舒關心的地方完全不是重點。
“姑娘不怕,橫豎奴婢都是陪着你的,不會叫你吃虧的。”碧芙說道。
梅幼舒看了看日漸壯實的碧芙,心裏頭才稍稍安慰了幾分。
是啊,還有碧芙在,她比自己聰明,也比自己力氣大,總不會留她一個人的。
等到第二日,梅幼舒還在睡夢中時便忽然被人推醒。
梅幼舒睜開眼正要喚聲碧芙的名字,卻瞧見了一個頭臉極為陌生的丫鬟。
她吓了一跳,攥緊了被子,低聲道:“……你是哪裏來的?”
那丫鬟笑說:“姑娘該起了,奴婢是大夫人撥來伺候姑娘的丫鬟,夫人說了,旁的院子裏都有四六個丫鬟貼身伺候。
可姑娘偏偏喜歡人少的,從前撥給姑娘的四個丫鬟姑娘只留下一個貼身伺候,其他人都打發出去做事情,大夫人便叫奴婢過來幫把手,往後也好照應着姑娘。”
“可是碧芙去了哪裏?”梅幼舒怯聲問道。
“碧芙姐姐被夫人叫去問話了,這裏有奴婢伺候着。”丫鬟說着便拿來衣服替她穿上,一邊語氣軟和道:“奴婢叫梨雲,往後姑娘有什麽事情只管吩咐奴婢。”
那梨雲見小姑娘很是擔心的樣子,便目光微微閃爍,随即對梅幼舒道:“姑娘若是想要尋碧芙姐姐,奴婢帶着姑娘去就是了。”
梅幼舒忙點了點頭,便跟着梨雲去了。
而此刻,碧芙卻被單獨一人提來了靈殊堂。
白日裏,鄭氏慣喜歡呆在這個地方的,不論是管理家務還是處罰下人,多半都會在這裏,單看她召見的下人是站着的,還是跪着的。
而當下,碧芙卻是跪着的。
“不知夫人叫奴婢來有何吩咐?”碧芙垂着眸,低聲問道。
“你今年多大了?”鄭氏翻看着賬本子,似随口般問道。
碧芙道:“奴婢今年十八了。”
“都十八了?”鄭氏笑了笑,看向身邊的史嬷嬷道:“那是挺大了,就是養在我身邊的丫鬟也都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匹配好了人家,十八還沒物色對象,可真是少有了。”
碧芙暗暗咬牙,道:“奴婢不曾想過嫁人,只想一輩子伺候三姑娘。”
“那可不行,就算你願意,這也會影響我們梅家的名聲的,史嬷嬷已經給你尋好了一門,你這兩日就準備一下吧。”
“不行……”碧芙下意識将反對的話說出了口,可史嬷嬷卻冷冷朝她看來。
“沒有眼色的賤婢,你是哪裏來的底氣說不行二字,別忘了,你的身契可都在夫人手裏,夫人願意為你尋一門親事,那是你的福氣。”
碧芙頓時臉色一白。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奴婢不想離開姑娘,奴婢便是想問問,若是奴婢嫁了過去,還能不能繼續伺候姑娘?”
“當然,我又豈是那種殘忍的人。”鄭氏笑說:“你嫁了人之後,還是可以繼續伺候你家姑娘的。”
碧芙的臉色緩了緩,似不敢相信般問道:“這是真的嗎?”
“我騙你做什麽,遠的不說,史嬷嬷就是我在家時候伺候的人,她如今膝下兩個孩子都成家了,不也一樣整日裏在我身邊照應着。”鄭氏說道。
碧芙想了想,正要答應下來。
“母親……”
鄭氏聽得這聲便擡頭看去,就瞧見梅幼舒走了進來。
“你怎麽來了?”鄭氏問道。
“我給母親請安來了。”梅幼舒說道。
“你有心了,只是我正要給碧芙指一門親事,你來了正好。”
梅幼舒垂眸掃了碧芙一眼,卻道:“母親,碧芙已經許了人家。”
鄭氏聞言喝茶的動作頓時頓住,她擡頭看向梅幼舒,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怎麽我一要給她婚配,她就突然有個夫家冒了出來?”
“是真的。”梅幼舒捏着帕子,仍舊細聲道:“我一早便想好了,待我出嫁前便想向母親将碧芙的賣身契要回去,放她回鄉去嫁人。”
鄭氏猶疑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說的話。
“你舍得她離開你嗎,你要想清楚了,她若嫁在這裏,便還可以一直伺候着你,若是她回去了,往後……”她說着,語氣中仿佛帶了某種意味一般,“你可就一個人了。”
“夫人糊塗了,您今日還指派了一個勤快的丫鬟給三姑娘,她怎會一個人呢?”史嬷嬷面無表情地提醒了一句。
鄭氏便扯了扯嘴角道:“嬷嬷說的不錯。”
“姑娘,我願意嫁人,待嫁人之後我還去王府伺候你……”碧芙急忙扯住梅幼舒的手,低聲說道。
梅幼舒微微颦眉,柔軟的聲音裏卻帶着一絲堅持對鄭氏道:“母親,還請母親看在我要出嫁的份上,将她賣身契發還給她,叫她回家去吧。”
鄭氏含笑看着她打量了許久,随即便似寵溺無奈般,應下了她。
“那就等她出府的那日,我會讓門房的人親自交到她手中的。”
梅幼舒乖巧地謝過鄭氏,便帶着碧芙回去。
待碧芙牽着梅幼舒進屋時,反倒十分不解問道:“姑娘為何要讓我回去,這樣誰來照顧姑娘?”
梅幼舒只平靜對她道:“梨雲告訴我,你家裏母親又病了,這一次,病得很嚴重。”
你碧芙的神情頓時僵了僵。
“姑娘……都知道了啊?”她對梅幼舒道:“可姑娘忘記了嗎,王姨娘當初是連帶着我的命一起買下來的,那一次姑娘便已經救了奴婢的母親一次。
奴婢已經将錢寄回家裏了,但姑娘身邊是不能沒有人的。”
“你若不回去,我母親就會将你嫁人。”梅幼舒低聲說道。
碧芙說道:“那又怎樣,不都是要嫁人的嗎,姑娘也總是這樣說,是不是?”
然而這一回,梅幼舒卻搖頭了。
她垂下眸,斂起目光裏不安的情緒,對碧芙道:“碧芙,母親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我們,我怕……我怕她欺負你。”
碧芙頓時怔住。
“我……我很沒用,保護不了碧芙,你回家去,家裏有兄弟姐妹,還有叔伯嬸娘會保護着你。”梅幼舒将頭壓低了下去,叫人幾乎都看不見她的表情了。
碧芙卻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擡起頭來看着她的眼睛道:“姑娘,我不是要姑娘保護的,我留下來是為了保護姑娘。”
梅幼舒聽了這話卻不肯應聲了。
“姑娘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娘身上長瘡,夏天又爛得快,身上都是惡臭。
我那時候小,為了和母親回鄉去用光了所有的錢,後來我也染上我娘身上的爛瘡,我想把自己賣掉給我娘治病都不行……”她說着便忍不住淚目,緊緊抓住梅幼舒的手道:“是姑娘看我可憐,看我每日跪在路邊磕頭,便非要王姨娘買我回來。”
那時候,她們都還很小,梅幼舒只有一點點大,但卻生得玉雪可愛。
可她小小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對這個世界畏懼得很。
有一天小姑娘忽然就跑到她面前來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個美麗的婦人便緊追了過來,叫小姑娘放手。
小姑娘一言不發,卻死活不肯松手。
碧芙當時也害怕極了,也不知道這個漂亮冷漠的小姑娘想要做什麽。
直到小姑娘被那年輕婦人打哭了,才小聲抽噎道:“我就要她……”
婦人生怕小姑娘也被染上那爛瘡一般可怕的病,才連連答應了下來,将原本要給小姑娘買丫鬟的錢給了碧芙,然後才嫌棄地将她推開,把小姑娘硬抱回了家去。
後來碧芙就拿着這筆銀子真的治好了她娘和她自己身上的毛病,她便四處打聽,找到了小姑娘家中,成為了小姑娘的丫鬟。
小姑娘不愛說話,也不愛理會她,漂亮的沒有一點生氣。
反倒像個精致的木偶娃娃。
後來她便知道了小姑娘更多的事情,也陪小姑娘度過了很多可怕的夜晚。
她才知道,小姑娘只不過是個無比膽小卻很惹人憐愛的小兔子。
“碧芙的娘是個好人。”梅幼舒小聲說道:“她路上沒有吃的時候,都讓給了碧芙吃,生病的時候先給碧芙看病,回家路費不夠也不會抛棄碧芙,她每天……都在記挂着碧芙呢。”
碧芙周身頓時一僵。
“京城裏壞人很多……”梅幼舒終于肯看向她了,那雙水霧般凝成的眸子透着一抹憂色,對她低聲道:“等你回家去有家裏人保護,就不會被壞人欺負了。”
“那姑娘呢?”碧芙啞聲問道。
小姑娘聞言卻小心翼翼地朝她露出抹笑來,對她道:“我會聽姨娘的話,聽碧芙的話,叫自己活得好好的。”
碧芙看着小姑娘臉上那抹脆弱的笑容,鼻子頓時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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