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間透着一股靡香之氣。
室內雪帳绾束,堂前有些青衣撥弄琵琶古琴,清雅弦音輕碰,仿佛有着一種柔軟的力量,令人周身放松,舒服地忍不住微微半阖起眼皮,極是享受。
“嫣紫樓裏都是雅客,看中的女子,都要經她本人同意,才能買回府去,做奴做妾都是好的,總之,不似尋常青樓裏那般行事,反倒像是将這嫖、妓之事升高了個檔次、也能上得了臺面一般。”
太子君盛寧撫着手掌,對他身邊那人說道。
“您打也打過我了,來也來了,倒不如見識見識,這女子心性千面,越是玲珑,越是有趣。”
君楚瑾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将桌上一只碧釉瓷杯捏在指間略是傾斜,卻并沒有要飲用的意思。
“你不必故意激我,你喜好女色是你的事情。”
“皇叔此言差矣,您都是我的長輩,至如今身邊不說沒有皇嬸相伴,連個房內女子都無,豈不可惜?”
君盛寧見他冷淡不語,便又對他道:“這樓裏雖然男客女客都有,但大多女子都不願意來這地方,而那些樓裏的姑娘又以‘客’的身份自稱,叫你覺得她反倒只是來此處尋樂一般,并非取悅于男子,我倒覺得極是有趣。”
“本性仍不過是妓,何趣之有?”君楚瑾垂眸,目光落在面前那塊鋪在地上暗紅色的墊子,那些青衣女子竟都是赤足而坐,一雙玉足在裙下極不安分,若隐若現,透着一股勾人意味。
“這才是有趣之處,她們願意扮得清高,本質卻又是待價而沽之人,豈不都在我們的掌控中?”
君盛寧笑着看那些青衣露出的腳,對君楚瑾道:“我今日便是同一個姓白的女子約好了,待會兒就可讓皇叔見過她了。”
君楚瑾聞言便将那杯子重新擱在了桌面上,正要開口,卻見門被人推開。
進來的是個女子,那女子手裏持着琵琶,穿着清素的衣裙,待她進來看到屋中兩個男子,便露出幾分羞怯之意,對他二人道:“想來是我走錯地方了,還望公子們見諒。”
她說罷就盈盈一福,又似無意般擡眸勾了二人一眼,這才輕盈轉身去了。
君盛寧也放下了手中的茶水,眼睛直直看着門外,口中對君楚瑾道:“小叔叔待會兒且替我照看那位白姑娘,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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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便急匆匆趕去了門外,半點也不似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游刃有餘,竟禁不住旁人的半點撩撥就追随而去。
君楚瑾眉頭蹙起,只沉聲對那群青衣說道:“都出去。”
那些青衣女子頓時都停下來,見他滿臉冷淡,也不開口攀附,只恭敬有序的離開,行徑确實似清清白白的賣藝女子一般,不拈人身。
待屋內空了,他擡手捏了捏眉心,這才得了片刻清靜。
他起身正要回去,卻又聽得門口響聲,有人匆忙闖入又反手将門關上。
那門前是隔了一道素白紗屏,隐約能瞧見門後之人的身影嬌小羸弱,瞧着便是個身姿憐人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後背抵着門,氣喘籲籲,眼中還凝着淚,好似一只正在被壞人追獵的兔子般,驚慌失措地闖到了他的面前。
他登時便想到了方才那個女子的把戲。
他冷眼旁觀,直到對方終于發現自己,隔着一層朦胧的薄紗,她便怯生生道:“我、我是走錯了地方……”
君楚瑾聽到這聲音頓時擡起頭來,平靜若靜水的漆眸宛若被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兒,起了些許漣漪。
他緊繃着唇,邁出步子緩緩走到那紗屏後,才将那小姑娘的模樣徹底看清了。
小姑娘本是緊張,但在看到他時,整個人的表情頓時又變化了幾分。
他見她忽然擡手想要推門離去,也并不阻撓。
只是小姑娘很快又停住了動作,遲疑地透過窗紙看向門外。
似料到了她不會離去一般,他便愈發覺得自己将她看穿。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君楚瑾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神情愈發不善。
梅幼舒微微瑟縮,顯然極是畏懼。
她低着腦袋,便露出了雪白的細頸,那衣領實則并不契合,又在她低頭之處與肌膚分開,仿佛只要細看就能看到裏面似的。
“三妹妹,你莫要亂躲了,快些出來聽我解釋……”
外面薛慎文的聲音便忽然傳來。
君楚瑾聞言便看向了門外。
若他沒有記錯,她上回便是同俞景侯家的世子私會闖入他房間來的,然而這回,竟又是如出一轍的把戲。
“小丫頭可還記得我說過的話?”
君楚瑾沉了臉,只看着她緊張攥成一團的手指。
小姑娘終于又怯怯擡起了頭,那雙淚光盈盈的雙眼也終于看向了他。
“我……我想回去找哥哥……”
她又是一副純然無辜的樣子,回回都這樣望着自己。
這令君楚瑾終于将侄兒的話給想了起來。
難道說,這個小姑娘在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便是故意而為,然而一次不成,她便故技重施,還想再來一次?
他面色陰晴不定,看着她的眸光亦愈發深邃,卻一言不發。
然而在梅幼舒看來,與外面那個逼着自己與之共處一室還想要自己了解對方的薛慎文相比,眼前這個男子固然可怕,但她卻知道他是讨厭自己的,因為讨厭,所以也就不愛搭理自己。
是以小姑娘衡量一番,還是沒敢推門出去。
“你哥哥是梅家的嫡子,何時與你走到了一塊去,我焉知你不是在诓騙我?”君楚瑾似考量一般,才對她說道。
梅幼舒見他因為嫌棄自己沒曾靠近,便也緩了口氣,頗不安地低聲道:“哥哥今日帶我出門來,如今也在外頭等着我,只盼着您幫我避過外面的人……”
“所以……”他又似料到她要說什麽一般,忽然伸手将門抵住,沉聲道:“你是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
小姑娘見他忽然變了樣子,一時竟有些錯愕。
她是知道這人讨厭自己的,卻也見過他在讨厭的情況下幫助自己的模樣。
因而在她的腦袋裏,君楚瑾就該是個身份尊貴的,同那些端莊正義的人都一樣,是極不喜歡她的。
可是一個端莊正義之人,怎麽會忽然就變了臉,好似……好似想要将她圍困住一般。
他的手便擋住了她的一面,而他整個人又傾了過來,令她身上重新被他的陰影所覆蓋。
梅幼舒用力将身子往門板上縮去,望着他目生懼色。
“這個地方尋常女子都不會來的——”
他說着,冷玉一般的面容便清晰地映在了梅幼舒的眼中。
她生平從未與任何一個男子有這般近的距離,一時之間竟都說不出話來。
“你可知,是你自己幾次三番出現在我面前……”
在他的臉上,再度浮現出頭一回小姑娘見過的那種不屑神情。
鬼使神差般,小姑娘便忽然又從他臉上解讀出了另一種意思。
“我、我知錯了。”梅幼舒忽然小聲說道。
只她一開口,便令他餘下的話與動作頓時戛然而止。
“你說什麽?”
梅幼舒仰着腦袋看着他,緊張得話都斷斷續續道:“之前是我不好,往後我定然不會再出現在您的面前來,我……我瞧見了您,也會不叫您看見我的,必然、必然不會再惹您生氣。”
很顯然,在她的眼中,君楚瑾雖然也是個青年男子,但卻和外面那個薛慎文不同的。
她看着他的樣子,就如同小女孩看着叔伯老爺的目光一般,即便是自己沒錯,惹得長輩不悅,她也會自己認錯。
也不知怎地,梅幼舒便忽然察覺屋內的溫度好似冷了幾分。
她見對方臉色愈發不好,便強忍着懼怕小聲說道:“您上次便接連警告了我,我腦子笨,卻遲遲沒能明白,今日已是冒犯,您便饒我這一回,我往後再不敢犯了。”
往日裏,身邊的人都以敬語相稱,君楚瑾都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妥。
因他身份便擺在那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他今日聽小姑娘一口一個“您”,竟叫他臉色愈發黑沉。
“外面的人似乎不在了,我……我這就走了,不再打攪您了。”她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包圍之下轉過身去将門推開。
他身前原先的位置頓時便空了出來。
小姑娘站在門口張望着四周,見他站在門口看着自己目光愈發不善,便拘謹地朝他福了福,也不敢再同他說話,便匆匆往樓梯口走去,逃也似的從這樓中消失。
君楚瑾立在原地,整個人都仿佛陷入了陰翳之中。
他雙手背在伸手,卻漸漸攥緊拳頭。
都說事不過三,可對方分明是一而再故意地犯在他手中。
他本意是想懲戒于她,然而今日是她自己将認錯的話主動說出口的,令他難以再理所當然地為難于她。
她便是那樣的心機,想要将任何一個男子玩弄于股掌不成?
他頓時想到了她私下裏會見的那些男子……
君楚瑾萬般雜緒終是歸于沉寂。
然而——
若是這小姑娘做不到自己說過的話,他定然是……饒不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