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一日,鄭氏一早便着人去木樨閣傳話給梅幼舒,令對方換上一身體面衣裳,說是要帶她進宮去謝恩。
因這事情沒有人提前來通知梅幼舒,是以她起身洗漱之時都還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那大夫人分明也是個當家主母,偏偏防您防得這樣嚴,入宮面見皇後到底也是個大事情,怎麽一早上才來說,好似生怕姑娘你提前知道後就會使壞似的。”
“若非姑娘也受了皇後的饋贈,恐怕她還未必肯帶姑娘呢。”
趁着沒人時候,碧芙又一邊替她穿着衣服,一邊好一通抱怨。
梅幼舒仍舊是那副困倦模樣,顯然并沒有将這事情放在心上。
待鄭氏帶着梅家姑娘們上了馬車,坐車內将幾人粗略打量,見并無不妥便對她們三個交代道:“待會兒見到了皇後,你們都要拘謹守禮,不可出了差錯,明白嗎?”
“母親放心,咱們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那些貴人的姿态,回回都端着恭敬的态度總不會出錯。”梅幼盈說道。
鄭氏見長女善解人意,便也歇了幾分擔憂,端坐在車內閉目養神。
馬車行駛過平坦的街道闊巷,最後駛入了皇宮大門。
待皇後身邊的太監總管來接迎時,鄭氏便帶着三個姑娘從馬車上下來,步行通過漫長夾道。
她們幾人來到了儀鸾宮,只見一個穿着明黃色刺牡丹遍繡祥紋鳳袍的中年女子端坐在大殿正首。
那婦人一身珠翠裝扮明麗華貴,雖相貌平平,卻在氣質上溫婉祥和,令人見之心喜,卻又敬之懿恭。
“好孩子,過來坐下吧,聽身邊人講起官眷中有好些俊秀的小姑娘都藏在閨閣中,今日得見,你們果真是一個比一個出色。”
皇後态度溫和,不免令小姑娘們緩了緩心中緊張的情緒。
宮人為她們搬來了凳子,她們便又行過了禮,才規矩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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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的目光一一掠過她們,即便目光落在梅幼舒身上的時候亦是淡然,并未因對方容貌出衆贊許或生厭,她這般平和,才讓梅幼舒少了幾分緊張,讓她生平頭一次感受到同其他姐妹一般的待遇。
“皇後娘娘仁慈,幾個姑娘該是站着立規矩才是。”鄭氏仍舊是一臉拘謹,立在一旁說道。
皇後溫溫一笑,“你也莫要客氣了,便坐到本宮身邊來,本宮多日寂寥,許久沒有見過這樣可愛的姑娘們了。”
一旁老嬷嬷又令人擡來了一把紫檀木刻海棠椅子令鄭氏坐下,這樣好似尋常招待客人一般的态度,連帶着鄭氏都忍不住捧着一顆心有些受寵若驚。
當今皇後最是溫慈,未曾感受過的人總歸都只是仰望,今日幾人都感受了一番,竟覺得身心如沐春風,這才察覺這一國之母的魅力所在,也難怪外面幾乎都沒有半點皇後不好的傳言。
至今,哪怕皇後膝下只有一位太子,也無人會提出廢後之言。
皇後與鄭氏談話,鄭氏便恭敬回答,而梅幼盈則是落落大方,舉手投足在旁人眼中亦是可圈可點。
待話題緊湊起來,便是梅幼岚也能插上兩句,小姑娘嬌俏可愛,時不時還逗得幾人笑樂。
梅幼舒看似聽得仔細,但一門心思全都在那松軟香甜的糕點上了。
誰人說話時,她便怔怔地看過去,而另一只手卻悄摸地捉住了一塊糕點收到身旁,待她們不注意的時候慢吞吞小口小口吃着東西打發時間。
等她們一圈話說下來,宮婢卻已經換了兩盤糕點,四壺茶水。
待第三盤糕點遞呈上來時,那宮婢放得遠了些,皇後抿了口茶水,卻看似無意地吩咐了一句,道:“那糕點往姑娘們面前放放。”
那宮婢見自己擺在中央的位置并無不妥,先是一愣,随即便很快反應過來将糕點推到了梅幼舒的面前去了。
旁人雖沒有在意這一細節,梅幼舒卻悄悄擡眸掃了皇後一眼,見對方含笑望着自己,她便羞得垂下了頭去,也不好意思再繼續伸出那只賊兮兮的小手。
待梅幼舒靜坐了片刻,她便趁着旁人沒有留意之時,起身往外走去。
外頭宮人見狀便上前問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梅幼舒略是羞赧道:“我方才喝多了水……”
那宮人聽着便頓時會意,對她道:“姑娘随奴婢這邊來。”
對方熟門熟路帶着梅幼舒去了方便更衣的地方,待梅幼舒熏過了衣裳,那宮人又恭敬地領着梅幼舒往回走去。
這皇宮極大,梅幼舒跟在小宮人身邊一步都不敢差,生怕自己跟丢了,便摸不回去。
然而便是在這回途上,遠處忽然傳來幾聲嬉笑。
梅幼舒疑惑,那小宮人卻是眉心一跳,有些不好地看向梅幼舒。
“怎地了?”梅幼舒不解問道。
小宮人看着她的臉,輕輕搖了搖頭,頗是不安說道:“方才那是太子殿下的聲音,途中也許會遇見,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拿着輕紗覆面?”
從小宮人的角度來看,這是一件極為棘手的事情。
她在皇後身邊當值,最是了解皇後的想法,太子殿下風流成性,喜好各種各樣美人的事情是衆所周知的,若是在她的帶領之下令這小姑娘折在了太子手中,自然不會有人因為小姑娘的緣故而責怪她。
但皇後一定會責怪她沒能勸誡住太子。
試問她一個小小宮婢哪裏會有那種能夠對太子指手畫腳的本事?是以她只能同眼前這位姑娘商量,看看對方是否願意配合。
然而梅幼舒聽了這話面上卻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可是……”
“姑娘不願意嗎?”小宮人的表情頓時有些失望,看着小姑娘漂亮的面皮,早就該猜到這對于小姑娘而言未必不是一次不可錯過機遇。
正當她準備給小姑娘這個攀高枝的機會時候,梅幼舒卻低聲對她道:“我沒有面紗。”
小宮人聽了這話怔了怔,随即頓時松了口氣,道:“奴婢有的。”
她說着忙替梅幼舒将面紗落下。
待她剛收了手,便瞧見從那曲徑處忽然拐出來兩人。
“小叔叔可莫要不信,侄兒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真的,從不做那種胡吹的事情,您便信我一次又如何?”
那兩人生得一般年歲,看着分明是同輩分的人,可偏偏另外一人叽叽喳喳,又是叫“叔叔”,又是自稱“侄兒”,瞧着甚是滑稽。
然而宮中的人早已熟悉了這樣的畫面。
這世上能這般值得太子低聲下氣的人便只有當今的珩王殿下了。
小宮人見人來便規矩地行了禮。
按着規矩,她只需要等這些主子們從她面前走過,她才能起身繼續前行。
然而那太子殿下卻好似争論到了緊要時候,只走到了這岔路口上便扯着君楚瑾恨不能跳起來說話。
另一人則是滿臉冷峻,好似聽見了卻不予理會,又好似根本就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入耳過。
梅幼舒同小宮人的姿态一般将腦袋壓低,然而她穿着的衣裳并不同于小宮女,甚至嬌軟的身段在小宮女的襯托下還顯得十分紮眼。
太子一面說着話,餘光便也留意到了這奇怪的二人。
“想來這位姐姐是母後宮裏的罷?”太子問那宮人。
那宮人便道:“奴婢正是。”
太子聞言便撫了撫下巴,又擡手指向梅幼舒道:“如此說來,那這位蒙着面紗的姑娘便是母後的客人了?”
那宮人目光閃了閃,卻只能如實回答,“是……”
“這樣便好辦了,還勞煩姑娘上前一步來。”太子對着梅幼舒勾了勾手指。
梅幼舒錯愕地看着他,一時之間竟也沒有做出反應。
那太子見她像個木頭一般杵在原地,便有些不耐地走到她面前來,仔細打量她的模樣。
然而小姑娘的臉卻大半都藏在了面紗之下,只有一雙水汪汪的杏眸露在外面,無措之極。
“我且問你,你家中父母可有為你婚配?”太子問道。
梅幼舒輕輕搖了搖頭,不解對方的意思。
太子又道:“好,那你當下便報上你家大人的名字來,我便做主将你送給我皇叔做側妃,你瞧這行也不行?”
他的語氣随意之極,随意倒像是在說玩笑話般。
且不說梅幼舒聽了這話如何錯愕,她只擡眸朝對方身邊看去,頭一眼時候,她尚且還不能察覺那人的身份,然而這一眼看去,卻是徹底将那人看得清楚,她的臉色頓時變了變,眼裏頓時都多了幾分憂畏之色。
“你叫什麽名字?”那太子又對她說道。
梅幼舒沒理會他的問話,腦子裏卻只想到那人在自己耳邊不斷回響的警告,便是下意識般,她擡手輕輕壓住了自己面上的薄紗,生怕自己被對方認了出來,又無故惹來旁人的嫌棄。
這時候太子卻因為靠近而将她看得更加清楚,一時神情也有些怔愣,遲疑問道:“你這小姑娘年紀輕輕拿面紗遮住臉做什麽,難不成是臉上生瘡的?”
梅幼舒答不上這問題,只能無措地看向身後宮人。
那小宮人只害怕低下頭去,并沒有那個勇氣為她說半句話。
梅幼舒便緊張地攥緊了衣角,又擡腳往後退了退。
“我與你說話你為何不答?”那太子見她東張西望,便皺起眉頭頗為不滿,“你若面上沒有生瘡,總不會以為自己長得是天仙模樣才遮擋住臉的吧?”
他說這話多半是不會信對方真的有多好看。
即便對方真的好看,若是想要通過掉落面紗而造成驚豔效果,那多半也都是東施效颦。
他見梅幼舒似乎是個膽小的,便轉了轉眼珠子,笑說:“想來是我方才吓到了你,你莫要害怕,我只是問問你而已,你說,若是給你這個機會讓你選擇,你是否願意選擇嫁給我皇叔這樣的人?”
那太子殿下忽然就變了臉,半點都不帶遲疑的。
梅幼舒見他愈發逼近,甚至還想朝自己臉上伸出手來,便吓得忙低聲道:“不……我不願意的……”
她一面說着,一面就忽然将自己整個人都躲在了小宮人身後。
小宮人見兩道若尖錐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頓時苦不堪言。
“殿下,皇後娘娘還在等着呢,若是她知道殿下的所作所為,恐怕又要懲罰咱們這些宮婢……”
那太子笑道:“既然怕罰,那就讓她把面紗摘下,我倒是想知道她是何等的好看,還敢嫌棄我家皇叔。”
小宮人極是為難,很想事不關己,可梅幼舒卻好似黏在了她背上不肯上前半步。
那太子見狀便愈發對對方的長相感到好奇,正要上前,卻被人直接粗魯地提住了領口往後一丢——
“你若是再胡攪蠻纏,就莫要再跟着我了。”
終于,那位冷淡之極地珩王殿下開口了,他擡眸掠過小宮人與小宮人身後吓成一團的小姑娘,眼中沒有半分耐性。
“還不想走?”
小宮人聽得他的問話,便立馬反應了過來,忙牽着梅幼舒就快步走開了。
太子頗是遺憾地看着她們離去的背影,道:“我還沒有問完話呢,皇叔怎如此沒有耐心?”
君楚瑾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應聲,他卻是習慣了對方的态度,仍舊笑嘻嘻湊上去道:“皇叔覺得方才那小姑娘說的是不是真心的話?”
君楚瑾腦子裏閃過小姑娘聽到這話驚慌失措的神情,只淡聲道:“我怎知道……”
太子見他擡腳往前走去,便跟上去繼續道:“你總不信我說的話,我方才便随意拿個姑娘來試她一試,這才好叫你明白我是對的。”
“我索性也就都告訴皇叔你了,雖然方才我沒能套出對方更多的話來。
可我悅女無數,多半也能看出來,這種小姑娘指不定就是最精明的那種。
她若是真看上了誰嘴上說着不要不要,可實際上卻總會想辦法令那人注意到自己,哪怕用相反的手段,只要能惹起對方的好奇心都是好的。
于是有些男子便傻傻得落入了對方的陷阱還不自知,反而回去還會莫名其妙地總想起對方,夢到對方,真是呆瓜……”
君楚瑾聽着便忽然停住了腳,此時再看向太子的臉色終于有了幾分陰沉。
太子錯愕地看着他,道:“您這是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
君楚瑾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聞言便笑着松了口氣道:“皇叔不知,我從前便遇到過這樣的女子。
那時候我還單純,也是什麽都不知道,只當那姑娘是真的純然,是被我強求來的,她什麽都不求什麽都不要,只圖着離我而去叫我愈發珍惜不舍,只是有一天我撞見她家姨母,我才知道原來她遇見我,故意裝作不稀罕我的樣子全都是她一手策劃的。
我當時氣壞了,險些就親手掐死了她,等我最後将她所有財物都剝奪了,将她趕出去的時候她才露出了醜陋懇切的嘴臉來,可把我惡心壞了。
所以我一看到這種可憐模樣的女子便覺得虛僞得很,都是富家小姐,養尊處優半點苦都沒受過,恐怕她家裏的丫鬟都沒她扮得可憐,若非是心機深沉,她又何苦終日做出這樣楚楚勾人的樣子……”
這太子說的頭頭是道,到底還是在他堅持不懈下硬将自己的十分的想法灌輸了三分給了自家小皇叔。
君楚瑾不動神色地斂去了面上的表情,心裏竟漸漸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
所以說……
分明一向都不喜歡這種妖妖豔豔女子的他,卻時不時會夢到那個小姑娘也是有緣故的。
既然對方慣喜歡攀高枝的,攀得貴家世子,也攀得優秀後生,難道以他的身份還不足以令她對自己生出旁的想法?
便像剛才那樣,那小姑娘一看到自己,便露出了同在夢中一般驚慌失措的神情來,一副無辜純然的模樣,卻每每都很巧合地落入他的眼中。